第二天开始的时候同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的新娘一定要是个……”新兵斯帕罗高声唱着,他身高六英尺六英寸,体重不算背包就有一百六十磅。奥德竟然指定他来喊口令,就因为他唱起歌来像个唱诗班的小黑孩,不过,他以前确实就是个唱诗班的小黑孩。
“空降兵,特种兵,好步兵!”三排接着唱道。
灰蒙蒙的晨光里,我们背着步枪向射击场前进。打着男女平等的旗号,女人在包括步兵、装甲兵和野战炮兵在内的战斗兵种服役已经有好几十年了,虽然她们同男兵分开训练,大家也还是战友。但即使如此,刚才这句歌词听上去仍旧让我感到是虚构出来的神话。不过,女人看起来的确像虚构出来的神话。
我想象着,麦茨格懒洋洋地躺在游泳池边,穿着游泳裤,还戴着一条星际飞行员的领带。两位金发白肤的美女——不,一个皮肤雪白,一个皮肤微黑,正在侍弄他被扳机磨出血泡的手指。他终日在外层空间疾飞,每个星期都要拯救数百万人的生命,频繁的射击让他受了伤。但我这里是印第安山口,我对生活的最高要求就是能有几秒钟时间好好享受一下部队里人称苹果馅饼的妙物。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今天应当称得上是好天气了。空中那层阴云几乎透出些亮光,而且没有风,气温大约是华氏三十度。但空气中有某种东西让人感到反常。
我能确定,那种感觉是气压过高。每个人都知道,一颗外星飞弹的体积非常庞大,当它以每小时三万英里的速度穿过大气层冲向地面时,它的前端会推动大量的空气。
沃尔特朝我转过脸,在他那顶用凯夫拉尔合成纤维制成的头盔下面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感觉到——”
他的话没说完,我们就看到了那东西,而它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传进我们的耳朵。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场面了。
一道像太阳一样夺目的强光激荡开来,那道光看起来横跨整个天空,而高度好象就在我们头上只有一百英尺的地方——实际上它出现在二十英里的高空。当它的声音传来时,怒吼声和冲击波将我们全都掀倒在地。而后,它触地爆炸的闪光猛然绽放,虽然强光远在半个州之外,还是让我一时失去了视力,就像被一台老式相机的闪光灯耀花了眼睛。
大地就像在为了把床铺平整时用力抖动的传单,在我们身下翻腾摇摆。众人刚爬起身,又全都立足不稳,仰面朝天躺在路上。大爆炸把我身体里的元气席卷一空,我头晕目眩,两眼直冒金星。
有人叫道:“老天,怎么会这样!”
之后,爆炸掀起的狂风迎面扑来,就像轻风吹拂秋麒麟草把那些一房高的树木刮得歪歪斜斜。
好长时间没有一个人能挪动一下身体。大家全都躺在地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奥德第一个站起身。他脸上只露出那么一丝被触动的神情,但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样子。看起来他好象睁大了眼睛,而且,我的位置离他很近,足以听到他小声咕哝道:“我的圣母!”
他掸掉军服上的灰尘,扶正帽子,大喝一声:“站起来!三排,报数!”
所有人都爬起来,一个班接一个班地快速报出自己的名字。没发现有人受伤。在我们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恢复思考功能之前,他就让我们列队出发了。
大家都盯着西方,向爆炸闪光的地方眺望。
有人小声稳:“那边是什么地方?”
“匹兹堡。已经不存在了。”
我泪流满面,喉咙哽咽。
我本以为奥德会宣布取消训练,我们刚刚目睹百姓遭到杀害,那种场面气势逼人,令人魂飞魄散,毛骨悚然,但他仍旧命令继续行军,好象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在前往射击场余下的这段路上,再没有人唱歌了。
M-16对神射手并不适用。它的枪管比较短,弹道也不稳定,目的是为了在击中对方后撕裂对方的身体。它用的子弹很小,这样,一个步兵才能携带更多的弹药。这些特点降低了它的准确性。当射程超过三百米,如果没有瞄准镜,用它打靶还不如朝靶子丢石头有准头。但这些不利条件并没有影响军方做出明智透顶的安排,他们把印第安山口射击场的最远一排把子布置在四百六十米开外。
一个个齐胸深的散兵坑排成一行,组成一道射击火线。洛伦岑站在自己的散兵坑里,用他的M-16砰砰砰地射击着。我盘腿坐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作为他的“教练”进行指导并在他的成绩卡上做记录。我们两人一组,在火线上一上一下,轮流充当射手和教练的角色。我一面吸着无烟火药的气味,一面用一支老式石墨铅笔记下他的射击成绩。
“詹森,我最后一发打中了没有?”
我怎么知道?在尘皑的笼罩下,天光朦胧昏暗,近处的靶子还比较容易射中,可远处那一排我连看都看不见。我核对了一下沃尔特的卡片,“你正中红心!”
“哇呜!我得了个优秀!”
虽然没有人明讲,但如果哪个步兵的成绩低于射击能手一级,那只能说明他的教练记录时出现了笔误,而不是他本人的射击技术糟糕。
所有小组都开始换人,我和其他教练跳进散兵坑,噼噼啪啪地开起枪来。我先撂倒了近处的靶子,而后向远处那一排瞄准射击。
沃尔特眯起眼睛朝弹着点的方向看了半天,说道:“詹森,我想你没打中。”
“胡说。”
沃尔特摇摇头,“或许你该努力一些。就像我一样。”
我咆哮起来:“老天爷,沃尔特!你就写我打中了!”
他又摇摇头。这家伙的头盔大小太不合适,所以当他摇头时,只有脑袋晃荡,而头盔却纹丝不动。“那是作弊。”
奥德迈着方步走到我们身后。我赶紧闭嘴,继续射击。
各排的教官围坐在一张露天木桌旁统计着大家的成绩卡,而我们这些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停在他们身后的那三辆卡车。这种卡车配的是内燃机发动机,烧柴油——它车身笨重,电池动力根本无法驱动。有一辆卡车里装了几副担架,还有个医护兵,它就权且充作救护车了。无论什么时候我们进行实弹射击训练,部队总会保证我们身边有足够的创可贴来处理伤亡事故。
眼前的一切让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倒不是因为部队的悉心关怀让我感动,而是我发现这里只有三辆卡车。可是我们是四个排。成绩最差的那个排将负重行军六英里走回营房。
奥德站起来,读着手中的一只读写器,“第一名,二排。”
那帮家伙欢呼着拥上一辆卡车。
奥德目送他们离去,而后宣布:“一排也取得了全体优秀的成绩。非常令人敬佩!”
每个人都是优秀?我感到天旋地转。大概其他教官都向自己的排透露了那套富于创造性的计分系统,但奥德却让我们自己去掌握尺度,可至少有一个沃尔特死钻牛角尖,不肯变通。我们上当了。
十五分钟后,三排踏上了跋涉的征程,徒步向六英里外的基地进发。最后一辆卡车消失在前方,让我们吞咽着四排留下的尘土和耻辱。不过现在还有一个好处,我们至少不用再忍受他们趴在后厢挡板上发出的那些讥讽的怪叫和拶嘴的怪声了。
“好样的,万德!全排唯一一个没拿到优秀的家伙!”
我不敢向大家吐露实情,只要我说出半个字,三排会把沃尔特宰掉。单单是拆装自己的步枪,就让他吓得两手发抖。如果别的家伙再因为这件事教训他,他会彻底崩溃的。既然我已经成为大家痛恨的焦点,那就随便吧。我能挺住。
但即使如此,当我和沃尔特并排走在一起时,不公平的感觉还是让我紧抓步枪肩带的手不住地颤抖。
那家伙还在絮絮叨叨:“唉,詹森。如果早点吱声,我肯定会帮你练习射击的。我敢打赌,你一定能练得和我一样好。”
我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或许是由于匹兹堡的惨祸,或许是由于奥德和这个迟钝而又愚蠢的军队,他们让我在目睹成千上万的人类遭到杀害后还去搞什么射击训练。反正我一把揪住沃尔特该死的细脖子,向他一拳打去。他的头盔飞起来老高,掉在地上乱滚。
“你这个无知的四眼癞蛤蟆!放明白点吧!”我俩都摔倒在地,在路上翻滚着。队伍的后半段停了下来。
“住手!”
随着奥德一声大喝,我挥出的拳头凝固在沃尔特鼻子的前面——士官长这声怒吼可以让三十层楼上落下来的钢琴停在半空。他揪着我们野战夹克的衣领让我们站起身来。
沃尔特左边的鼻孔里流出一道血痕。他从带着裂纹的眼镜片后面死盯着沃,那眼神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奥德向我皱起眉头,“万德,只有团结才能取得胜利,孤家寡人什么时候都要失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
我?在这里只有我才是团队精神的维护者。是其他那些该死的家伙有问题。
奥德让大家继续前进。行进中,他走在我身边,说道:“万德,你回去后向我报到。但在这之前,你要把枪擦干净,交还军械管理员,准备好明天的军服,而且还要完成你的执勤任务。”
“遵命,训导士官长。”我的心猛地沉下去。不过,至少全排没有因为我刚闯的祸受到牵连。
“好吧,就这样。万德,我想你应该尽快赶回去,好把所有这些事情都做完。”
四十九双靴子踏在宾夕法尼亚冰冻的土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六英里的长途跋涉,还是全副武装。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糟?
“全排!持枪!”
我的心一下子蹦到嗓子眼。当你背着步枪行军时,你是把它背在肩上,可“持枪”表示你必须保持双手斜持步枪的姿势,让枪筒向上,将枪身斜持在自左肩至右胯的位置,这要费双倍的力气。
奥德是要我们在回去的六英里路上一直保持这种姿势,这算是对我的特别优待。
我不应该自诩为团队精神的维护者了,我该叫众矢之的才对。大家精疲力尽,没有一个人能缓上一口气骂我,所以六英里的回程非常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