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灯光透过奥德办公室半开的门照在地上,投射出一个楔形光影。当我踏进这片光影时,已经是熄灯之后了。他坐在一张灰色的金属书桌后面,帽子放在手边。即使现在是晚上十点,他的军服也像早晨刚从衣架上拿下来时一样笔挺——我真猜不透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敲了敲门框。
  他没有抬头,“进来!关上门。”
  遵命。我走到桌前,保持立正的站姿一动不动,“训导士官长,新兵万德向您报到。”
  他刚才正在看一张纸制的旧贺卡。在我站在原地咽口水、眨眼睛、干喘气的时候,他将贺卡和信封塞到帽檐下面。
  有一种猜字游戏,别人把信纸倒过来让你辨认上面的字迹,我赢过很多次,算是个中高手。
  奥德的贺卡上写着:“我的儿子,祝你生日快乐。”
  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是匹兹堡。
  我的天!奥德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当我失去母亲的时候,稍不如意我就把别人的屎都揍了出来。而现在我正站在奥德面前,我咬紧牙关紧绷身体,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后,奥德咽了口唾沫,终于抬起眼睛,“万德,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这样问是不是又在耍什么鬼把戏?“是训导士官长命令我来的。”
  “我是指你为什么要参军。”
  因为如果我不来,马屈法官会把我和那些社会渣滓锁在一起,直到我老得掉渣,不能动弹。
  “报告士官长,我想当步兵,因为步兵是军中的典范!”
  “我没让你用这些废话来搪塞我。我知道你是怎么入的伍。我也知道你母亲的事情。我也感到由衷地难过。”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几乎有些湿润。
  我真想告诉他我知道为什么,知道他刚刚失去了什么,知道他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但士兵不做这样的事。我心里明白。
  “那么,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孩子。”
  我原以为奥德的语言中永远不会出现这个字眼,但现在我亲耳听到了。
  他将身体靠回椅背,“我不能肯定你属于这个地方。着确实事关联手协作的团队精神,两眼朝天的愤世嫉俗只能走向另一个极端。”
  “联手协作?我怎么能和那些在射击场上作弊的家伙联手协作!”
  他点点头,“洛伦岑如实地记录了你的成绩。八十个靶子你打掉了七十八个。我怀疑全连的其他人是不是真的能打掉六十个。我见过很多优秀的射击成绩,但在过去的十年里,只有两个新兵真正打掉七十八个靶子。”
  我目瞪口呆。我本该明白,奥德对射击成绩了如指掌。他对所有事心知肚明。七十八,这个成绩现在才让我稍稍挺起了点胸膛。
  “万德,你的军事卫星数学的分数一般,但你的文科成绩把它拉了起来,所以你的总成绩比过去雅克维茨上尉的成绩还要高。而他毕业于西点军校!对于像你这么机灵的家伙来讲,步兵科目就像是一道最小公分母的练习题,最容易不过了。难道不是吗?”
  他这是在搞另一套对落后生的训教。我叹了口气,故意让奥德能够听到。
  “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去嘲笑步兵——只会用脚不会用脑子的步兵。但你要明白,当步兵是一种自律,它要求男人和女人用纪律来约束自己,让自己能完成最艰苦的任务。”
  我咽了口唾沫。我不是在嘲笑步兵。我也懂得自律的意义。正是凭着这种自律,奥德刚刚目睹自己的母亲死去,还要将安排好的训练继续下去。
  我两眼朝天的原因并不是心怀不敬,而是满心困惑。
  但奥德不知道我都知道些什么,也不知道我懂得什么。不管怎样,在他眼中一度出现过的那种柔和的目光消失了,“万德,世界正在走向毁灭。我不知道步兵会不会奉命去扭转人类灭亡的命运。但我知道,我必须恪尽职责,让我训练出来的每一个步兵都做好准备,一旦使命召唤,便可以沉着应战。一名步兵,如果他不是属于自己团队的一分子,他就不仅仅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他会给自己和其他士兵带来极度的危险。你希望现在退出吗?”
  希望?我渴望能离开这里,但我不能,不然我就会进监狱。我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我不能命令你退出,但我能让你明白——你必须仔细考虑清楚,如果你希望留下,后面的情况会有多么恶劣。”
  我又咽了口唾沫。我不希望留下。
  他弯下腰,把手伸进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他从里面抽出一个铅笔大小的紫色的东西,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来让我看。那是一支手工制造的牙刷,上面系着一个小绳圈。“万德,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眯起眼睛仔细观瞧,“牙刷?”那玩意已经失去光泽。瞧它脏得那样,用妈妈的话说,不知以前是干什么用的。
  “牙刷?”他发作起来。
  我也来了倔劲,“士官长,是牙刷!”
  他笑了起来,缓步绕过桌子来到我面前,“不。不,不,不。新兵万德,你盯着的这个东西是三排富于纪念性的夜间卫生清洁器。”
  “我真够傻的。”莫非我是疯了?
  奥德默不作声,只是微笑。他分开两手拉直绳圈,让那把小刷子在双手间轻轻摇摆,“每隔几个训练周期,就会有一位非常特别的新兵赢得这个东西。”他将双手举过我的头顶,我完全清楚了它过去是做什么用的。

  已经是午夜了,我侧身走过厕所的地板,来到六个抽水马桶中的第三个前面,一边咒骂一边擦洗。奥德说这将是一次夜间训练。他说我必须一直戴着这玩意。他说这是为了给我留出时间,让我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将来。
  没错,现在我确实有时间可以思考了。一般情况下,如果你不是炊事执勤兵,也不是内务值班员,也不是围着营房四处乱转的防火员,在这个时候你已经睡了。奥德这是有意对我不公,他想逼我自己退出。
  好吧,让他自食其果吧。我更加用力地擦洗起来。
  如果五十个家伙住同一间排级营房里只是让人感到有点不方便的话,那么,我们的厕所就是活生生地蹂躏保护人身权利的《宪法第四修正案》。这几个抽水马桶排成一行,没有任何遮挡,正对着六英尺外的一排洗手池。如果当你出恭的时候正好有人在前面刮脸,他连你裸露的屁股上有几根毛都能数清。淋浴喷头设在厕所的另一端,照样没有遮挡。
  如果他们把监狱也搞成这个样子,我们早就因为遭受如此残酷和非人的惩罚而被赦免了。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大家对这个厕所还心存畏惧。为了维持那种相对的隐私,大家都在半夜起来大便。渐渐地,我们大多数人对此不再敏感。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仍旧有人等到半夜才来这里。
  “詹森,看到你不得不干这个,我很难过。”
  我抬起头。沃尔特披着他的野战夹克正在那里瑟瑟发抖,下摆处裸露出两条苍白的细腿。最下面,他的两只脚套着污迹斑斑的短袜。这副尊容让他看起来就像正站在两支棉签上颤抖。
  “你到这儿来是要拉屎还是聊天?”
  “詹森,我的样子真像一只癞蛤蟆吗?”
  “不。”
  他当然就是一只癞蛤蟆。我盯着地板,所以他看不到我正在窃笑。
  他微笑起来,随后皱起眉头,“在这儿清洗厕所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是全排最大的闯祸精。”
  “不。”他当然就是那个闯祸精,“只是军队不适合你。”
  “但我没有办法。”
  我侧身挪到一旁,开始按摩下一座象牙宝座,“为什么?”
  “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的爷爷得了一枚荣誉勋章。他救了一个人的命。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当过兵。我只有赢得一枚奖章才能真正让妈妈感到骄傲。”
  “沃尔特,那是瞎扯。只有事情变糟的时候,才给人们发奖章。奖章只是军队掩盖错误的手段。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当过兵。现在他们再也没法当兵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更加用力地擦起来。某些人的军队杀了妈妈,她犯了什么罪?就因为她去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匹兹堡所有的人都被杀死了。甚至连奥德的母亲也被杀死了,“人们互相残杀,从来不会停止。这根本就是错误。说到头,当兵有什么用处?”
  他站在那里摇摆着身体,两只脚捯来捯去,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沃尔特要在身边没人的情况下方便,他等不及了,可他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让我回避。
  我站起身挺了挺腰,“我要休息一下,到外面待一会儿。”
  我走出厕所,来到一片寒冷的黑暗中。我抬头仰望,满天星斗仍旧在尘埃之外闪动不已。天空中的某个地方,像麦茨格那样的星际飞行员正在为拯救人类奋力战斗。可是今天,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一百万匹兹堡人在眼前死去。难道我真的只想当一个自作聪明的,整天用牙刷擦厕所吗?
  我不知道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要夺走妈妈和我的生命。我也并不真的想去复仇,因为单靠复仇根本无法换回我往日的生活。但只要能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去制止对生命的残杀,即使付出一切也值得。
  沃尔特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他把头探出门外向我微笑着,“谢谢你,詹森。你真好。”
  我向黑暗呼出一口气。不,我还没有,但我会好起来的。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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