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等年纪的上尉站在五十英尺外,暴燃的烈焰映衬出他黑色的身影。他身边是一张折叠桌,头顶上支着一块落满灰烬的帆布蓬。几辆橄榄绿色的拖车围成一个敞开一面的正方形,那块帆布蓬支在空地正当中。几根线杆上的泛光灯向帆布蓬投下耀眼的光芒,一台轻型发电机在附近某个地方嗡嗡作响。
他把两手放在嘴巴前捧成喇叭状,对我喊道:“这儿不是地狱,不过你到这里就知道地狱是什么样了!”
我向他敬礼。但上尉并没有回礼,只是举起一只无精打采的手示意我上前。看他那副模样,就知道他肯定没有进行过《战地手册》第22款第5条的训练——军容礼仪。
他双手叉腰将我上下大量一番,“你懂得对付外星生物的常识吗?”
我傻笑起来,“我的教官就是个怪种。”
他叹口气,“好吧,我跟他们说过我只需要一个脊背有劲的家伙。来点咖啡吗?”他向桌子挥挥手,那上面摆着一个铝壶和一摞杯子。
“我叫霍华德·希伯。”
我同他握握手。就他那只细瘦的手,肯定连一个引体向上也做不了。他穿着部队配发的迷彩军服,同我们身上这些从上个世纪的训练装一点也不一样。他的上尉领章歪歪扭扭地从一侧的衣领上耷拉下来,另一侧是军事情报组织那种由罗盘、玫瑰和匕首组成的领章。
希伯上尉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掠了掠灰色的平头,摸索出一支香烟,“别指望我像你们教官一样打那些没用的官腔。你参军的时间可能比我还长。上个月我还是内华达大学外星生物智能研究室的巡回讲座教授。信不信由你。”
我绝对相信。他肯定从来不像训导士官长奥德那样把时间都花在整治军容上。他的制服松松挎挎地垂挂在那副稻草人一般的身躯上,同他的脸一样皱纹纵横。那双靴子的尊容让人觉得他是用巧克力棒擦的鞋。
“我一生都在希望人类不是宇宙中唯一的生命。”他扫视着周围的大火,咳嗽起来,“可现在我真盼着宇宙里没有其他生命。”
“长官,我在这里做些什么?”
“现在嘛,你到那边的卡车上去睡觉。我是这群牲口里唯一醒着的家伙。等到天亮一点的时候我们出发,那时也会凉快点。”
自从上一个黎明到现在,我一直在军用卡车上颠来颠去。虽然“外星生物”这个词听上去颇为凶险,可“睡觉”这个命令对我来讲简直像仙乐一样悦耳。
到了早晨,大火已经自然熄灭,狂风也停下来,只有零星的余火在四处闪动。
我磕磕绊绊地爬起身,搔着痒来到黎明的晨光里,向厕所走去。
一些士兵正在那块被拖车围着的方形空地上闲荡。“士兵”这个词并不确切。这伙人尽是些不系鞋带,胡子拉碴的家伙。如果奥德看到这帮乌合之众,一定会暴跳如雷。这一定就是那个人称“小香肠”的军情组了。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反传统”机构,里面都是些聪明的怪物。他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交谈,我在一旁偷偷听到几句。他们这个排由航天工程师和生物学家组成,甚至还有通灵术士和会用鼻子喝水的土著。现在时间紧急,我们要抓紧每一根救命稻草来寻找答案。
在空地中央的蓬布下面,希伯正在从一只装油炸圈饼的纸盒里翻找着能吃的东西。他腿后一步,大嚼起来,胸口上到处都是油炸圈饼上的糖霜,“自己动手吧。待会儿我们要进入城市中心去寻找飞弹的碎片。”
面圈渣子从我嘴里飞出来,“去市中心?”市中心现在还是一个熔化着的橘红色大坑呢。
“我们有防护衣。”
“防护?可那些碎片——”
“没有放射性。”他点点头,“也不会爆炸。这些飞弹只是高速移动的巨型物体,仅凭巨大的动能来摧毁城市。早在上个世纪,人类自己就学会使用燃烧弹来轰炸德累斯顿和东京了。不过,从太空中砸下来的大石头威力巨大啊,你问问恐龙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找碎片?”
他朝滚滚的浓烟转转眼珠,“还能找什么别的东西来研究呢?我们已经把敌人的老巢限定在太阳系之外。制飞弹的金属非常古怪,我们邻近没有这种东西。”
我有一种感觉,霍华德的近邻和我的近邻之间有好几光年的距离。他给我配备了一套带护目镜的橡胶呼吸面具,它采用消防员呼吸设备的技术原理,连通一个制造氧气的小挎包。我们在军服外面穿上耐火外套,戴上鞋套。我又背上了一只空背包。
我们驱车驶向市中心。当厚厚的碎石层使车轮难以前行时,我们离开了他称之为“吉普”的老式汽车,开始步行。
四处都是烟雾和闪动的火苗。我的护目镜一片模糊,眼看着高耸在我们头顶上的一堵堵砖墙都摇摇欲坠,时刻会塌下来把我们砸扁。
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在废墟里左顾右盼,预备在每一处残垣断壁下发现一截血淋淋的断肢或者一具烧焦的尸体。
“詹森,不要把我们这个任务当成在坟墓里进行细目登记。”
“那当成什么?”
“我们发现不了多少能够辨认出的残留物。当一座倒塌的摩天楼砸在人的身体时,这个人就永远消失了。”
由这句话生出的想象使我紧闭双眼。不管是不是戴着呼吸器,我还是尽量用嘴呼吸,就算这样,也依旧能闻到烧焦的人肉味。
霍华德举起他的铝制手杖保持身体平衡,像走钢丝一样沿着一根大梁走过去。那根大梁被熏得乌黑,架在一堆碎砖上面。我跟在他身后,两个膝盖不住地发抖。我刚刚走过去同他回合,身后的大梁便嘎嘎作响地断成两截,成吨的砖块像瀑布一样倾泻在霍华德身旁。
“小心!”我不由得大喊起来。
他挥挥手杖,“过一会儿你就习惯了。”
尽管穿着隔热服,面具下我的双颊仍然汗水淋漓。护目镜镜片上全是雾气。随着离爆心点越来越近,已经看不到单独的建筑物了。我只能偶尔辨认出门框或者糊着墙纸的墙壁残片。一辆面包车上的保险杠扭曲得像螺丝起子一样,上面还贴着一样焦黑的标签——“黎巴嫩山中学,荣誉学生。”我咽了口唾沫。
“霍华德,你怎么才能在这堆乱七八糟的垃圾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呢?”
他耸耸肩,“埋头苦干,还要靠本能的直觉。我的祖父就是个探矿者。”他沉吟了一下,“詹森,你在这种灾难中失去过亲人吗?”从呼吸器中传出来的声音闷声闷气的。
“我唯一的亲人,妈妈。在印第安纳波利斯。”
他停住脚步,“对不起,我真抱歉。”
我耸耸肩,“你呢?”
“我唯一健在的亲人只剩下一个叔叔,可他住在菲尼克斯。”
“那么,现在我们两个都举目无亲。”
“这些日子里,周围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他在一根烧焦的木梁下面蹲下身去,那根木梁斜支在两堆碎石上。
“霍华德!那根梁子好象在晃动!”
“放心,我对这类事情的预感很灵。”他并没有转身,只是挥了挥手,然后把手杖戳进身旁的灰堆里,突然大叫一声,“乖乖,我的老天!”
真是个军情组的小香肠。随便换作哪个有自尊的步兵都只会喊出一个字:“操!”
他弯腰用力拽着什么东西,“詹森,过来——”
支撑着木梁一端的乱石堆哗哗作响。霍华德的头上,细碎的砖块开始向下滑落。
他头顶上的大梁摇摇欲坠。
我猛冲过去,大喊道:“霍华德!”
轰隆一声巨响。
烟尘四起。霍华德不见了,他刚才所在的地方现在出现了一座小丘,全是碎墙板和烧焦的木料。
“霍华德!”
没有回应,只有烈焰在怒号。
我喜欢上了霍华德这个人。他像沃尔特·洛伦岑一样愚蠢可笑,但也和他一样真诚实在。
我奋力挖掘,疯狂地把灰泥刨到一边。先发现一只脚,而后是一条裤腿,终于,整个霍华德露了出来,大梁死死压在他的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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