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不该在新兵训练的最后一天出现在手榴弹靶场。我们坐在露天看台上,奥德在前面训话。他背后是一组由战壕构成的迷宫,曲曲折折,通向四座用沙袋垒成的掩体。
过一会儿我们将穿过战壕进入掩体,在那里进行实弹投掷训练。掩体外十码远的地方就是靶场,立着一根根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枯树干。一颗手榴弹爆炸后会飞散出四百片弹片。如果这些树干还不够触目惊心,还不足以提醒众人现在玩的是真家伙,那么我们背后停着的那辆救护车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几个医护兵坐在后厢挡板上,时刻准备抢救伤员。
如果我告诉医护兵自己喘不过气来,他们会让我吸氧吗?我们这些新兵全都被这次实弹训练搞得神经紧张,而我比别人更糟。现在我眼前出现的只有阿诺德·路德维茨当年那副惨相。当樱桃爆竹炸开后,他的手指甲血淋淋地垂挂在食指上来回摆动。他一面尖叫一面跑去找他妈妈,而他妈妈还在准备七月四日国庆节的烤鸡呢。
一般情况下,新兵训练结束前的高潮不过就是在野外搞几天军事演习,睡在帐篷和散兵坑里,只吃自己带来的口粮。总之,在泥土里滚上几天,就可以算我们交上去的博士毕业论文了。
但是,如果想参加训练毕业典礼,你必须要投出一颗真正的手榴弹。我们从没扔过真家伙,按理说,部队早该把手榴弹送到印第安山口来了。十二个星期之前,训练营说这批手榴弹会马上送到。对于俄罗斯的煤和体能训练用的运动鞋,上面的解释也曾是“马上送到”。不管怎样,煤确实送到了,但运动鞋至今不见踪影。
既然我们已经完成了最终的战地训练,最后一天便是我们的杀戮时刻。我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用笔记下当时的情形。
每个人都戴上头盔。当然,教官除外。他们戴着斯摩基熊式军帽,大摇大摆,装腔作势,好象戴上毡帽就能把一颗导火索特别短的手榴弹吓得哑了火。手榴弹装在一只只带着绳圈把手的木箱里,他们把箱子全都拖进掩体里。
沃尔特小声说:“上一个训练期,有个家伙拿到了一颗短导火索的手榴弹。他还算走运,只被炸掉了一只胳膊。”
我们身后一个小子接上话茬儿:“我听说这些手榴弹的雷管全老化了,好多导火索都短得要命。”
路德维茨血淋淋的手指头又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砰砰地撞着肋骨。
这时,我感到沃尔特的肩膀紧靠在我的肩头。别管他有多么愚蠢可笑,我现在已经开始对他生出了依赖感。无论任何时候,他总是会出现我身边,而我也总能知道他的想法,就像我和麦茨格之间的默契一样。我想,对于那些与同胞兄弟一起长大的人来说,这种情况一定很正常,但对于我,却分外难得。
一位教官为我们进行投弹示范。手榴弹的顶端内部有一个压在弹簧上的击锤,而一根与弹体呈同样曲线的击发杆紧紧扣住这个弹簧击锤弹柄上的保险销又紧紧扣住击发杆。投弹时要用大拇指按紧击发杆,而后拔掉保险销。当你出投手榴弹后,击发杆自然松脱,击锤便会像一只捕鼠夹子一样猛然弹出,将雷管击发。大概四秒钟之后,雷管将引爆弹体内的主炸药。手榴弹内侧缠绕着的一道道钢丝,会在炸药的冲击力下将球形金属弹体分割成一块块碎片,激射出去起到杀伤作用。这些弹片可以让半径五米之内的任何东西支离破碎,千疮百孔。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眼前只有鲜血和惨不忍睹的手指甲。
在训练营,我已经做了不少以前从未做过的惊心动魄的事,可我实在害怕投出一颗真正的手榴弹,但我必须过这一关,不然就无法毕业。
“詹森?你在发抖吧。你没事吧?”
“还好。”一分钟之前我确实还好,不过现在我快要呕吐出来了。
沃尔特靠在我身边,他也在发抖,“我知道你的感觉。现在要是能吞上一粒百忧解就好了。”
对呀。我把手探进裤袋,摸到了两粒药片。我正穿着训练开始第一天的那身军服,我忘掉的那两粒百忧解二号还在那儿。我用手摸着它们。洗衣房已经将这身衣服洗过无数次了,药片早变成了扁平的形状,但药粉被包在抗磨损的胶囊里,仍旧具有药效。不过,它们是不得服用的禁药。
我的手在颤抖。我一定会把那颗该死的手榴弹投在自己脚下。如果我能让自己的双手停止发抖,哪怕只有二十分钟,我就能熬过这一关。这样,我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穿过战壕阵地,跑进投弹掩体,完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回到营房后只需掸掸A级军服上的尘土,之后就等着顺利毕业了。
教官在为我们讲授投弹训练的步骤,“柔和的轻风”把他的帽檐吹得上下抖动。他一只手握着手榴弹,大拇指紧紧按住击发杆。看他的样子,好象他的性命就维系在这根击发杆上。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他抬起另一只手,伸出手指钩住保险销上的圆环,现在保险销仍然紧扣着击发杆。
教官说道:“至于短导火索的手榴弹,这种事情极为罕见。有个问题比它严重得多,那就是受训的士兵失手掉下自己的手榴弹。千万不能出现这种情况!”
他说起来倒是容易,我简直喘不上气来了。教官钻进一个投弹掩体,拉掉了手榴弹的保险销。
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趁这个工夫,我撕掉百忧解的塑料包装皮,假装抬起手抹了抹脸,把药塞进嘴里,干咽下去。
教官投出手榴弹,而后迅速匍匐在沙袋墙体后面,我们连忙伏下身抱住脑袋。
没有动静。
四秒钟之内确实不会有什么动静,可这四秒钟是我们一辈子经历过的最长的四秒钟。
轰!
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经进入战壕前部,泥土和弹片雨点一般落在他们身上。
我们抬起头向前看去,教官已经站起身,正在抖落身上的泥土。
我微笑起来,百忧解带来的快感正慢慢传遍我的全身。
前面,队伍排头的第一个新兵走进沙袋掩体,一位教官挽着他的胳膊跟在身旁。教官拿起一颗手榴弹,扯掉上面的硬纸套,直盯着那个新兵的眼睛又对他讲解了一遍,而后将手榴弹递给他。
我们身后有人高喊起来:“小心,马上要爆炸了!多加小心!多加小心!”我们全伏下身隐蔽在战壕里。
我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平稳而又顺畅,而我身边的沃尔特看上去仍然十分紧张。我低声对他说:“小事一桩,没什么了不起。”
“没错。”
轰!土块雨点一般洒落。我们抬起头,只见那新兵和教官都站起身,正在掸去身上的泥土。
正常的程序是,教官一看手榴弹飞出投弹者的手,便马上把他按倒在沙袋后面。显然,大家都有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希望看着手榴弹向靶场前方飞去。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这样做,因为对于投弹的距离和方向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投出去就算完成任务。
因此,除非投弹者遇到了一颗短引信的手榴弹,只要他把手榴弹扔出去,哪怕只有落在沙袋外面几英尺的地方,也没有人会受伤。可以说,随便找一位乡下大婶都能把手榴弹扔到足够安全的地方。
我们来到了投弹准备区。
虽然我没有洋洋自得地微笑,但在百忧解二号的药力之下,我现在能够轻松完成任务了。我前面的那名新兵在教官的带领下跑进沙袋掩体。我转过脸看了看沃尔特,他瑟缩在后面二十英尺的地方,双眼睁得滚圆。我向他竖起拇指打了个手势,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百忧解的缘故,我的心怦怦直跳。
二排的教官挽起我的胳膊肘:“该我们了,万德。”
刚才那名投手在回来的路上从我身边经过,他咧开嘴笑笑,嘴巴一张一合地活动着下巴,看来刚才那声巨响还让他耳鸣不止呢。
几秒钟之后就要轮到我了。
我们来到沙袋掩体里。我能感觉到,沃尔特在我身后二十英尺的投弹准备区里,刚刚补上了我的空缺。
我全身的血液突然一下子凝住。如果他出了事怎么办?沃尔特总是出漏子。如果我通过了投弹这一关,而他却把自己炸上了天,那该怎么办?
我开始回头看去。
教官抓住我的双肩让我正视他的眼睛,“万德,怎么回事?好好听我讲!”
“是,教官。”
他嘴里说着什么事情,看来是在把程序重新讲解一遍。如果沃尔特出了什么事,对我来说就等于再次失去了亲人。沃尔特就是我的弟弟。
“听明白了吗?”
我感到自己点了点头,随后有个沉甸甸的东西被塞到我的右手中。不知是不是百忧解的缘故,我在簌簌发抖。
事情会圆满过去的。可到底什么事情会圆满过去呢?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事情快点结束。
“万德!快投出去!”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榴弹还在那儿微微颤抖,但它看起来有些怪异。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小小的击锤,那上面根本就没有击发杆。那根击发杆在空中打着旋飞过,叮的一声撞在沙袋上。我已经拔掉了保险销,松开了击发杆,可手榴弹还在自己的手里。真有趣。
“妈的!”教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榴弹从我松开的手指中滚了出去。
它并没有飞出去。
它掉了下来,正落在我的脚边,在地上摇摆不定,一道细细的白烟从它的顶端咝咝喷出,引信已经点燃。
我弄掉了手榴弹,它正落在我们圈起来的沙袋围墙里。四秒钟后,我就要死了。
教官纵身撞在我的胸口上,用双臂抱住我,那劲头就像球场上的后卫。我的大腿后侧砰的一声顶在了沙袋上,我们二人一起向后倒去,身体越过沙袋墙,翻出了掩体。
那一刹那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念头。首先,这就是新兵把手榴弹丢在脚下的后果。教官已经把自己和闯祸的新兵掀倒在沙袋外面。只要手榴弹和人员能被沙袋隔开,就不会有人受伤。我还能活下来。
其次,我好象看到沃尔特正向我冲来,他张开嘴尖叫道:“詹森!”
在他身后,一个等在准备区的家伙猛然卧倒在沃尔特刚才趴着的地方。
沃尔特纵身扑来,双臂向前伸出,那姿势就像超人。
我看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恐惧,同时又充满了骄傲。他的身体飞落在手榴弹上。
教官的力量让我们二人仰面朝天摔倒在沙袋墙外面,我只能看到自己的双脚高高竖起,指向如同裹尸布一般萧瑟的灰色天穹。
我的脊背撞在地上,教官的肩膀压在我的胸口,把我砸得两眼直冒金星……
我急促地喘着气,气息像爆炸的手榴弹一样从身体里喷出。我瘫软在地上,费尽力气要吸进空气。那颗手榴弹肯定是颗哑弹。谢天谢地。
扑通,扑通,扑通。土块从天而降,有一块还落在了我的脸上。不是哑弹,手榴弹已经爆炸了。教官扑倒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肋骨能感到他的心脏在沉重地跳动。
落在我脸上的土块还是温热的。我把它从脸上抹下来,拿到眼前。上面正滴落着鲜血,这是一块人肉。
我想尖叫,但我根本喘不上气来。我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膜被震裂了吗?
眼前的天空出现一个人的轮廓,戴着一顶斯摩基熊式军帽。四排的教官双手一撑,跳过我们身边的沙袋。
“老天,该死。”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枕头下面发出来的。
他大叫道:“救护兵!快叫他妈的救护兵来!”
沃尔特!我推开身上的教官,坐起身来,双膝跪在地上。沙袋墙的对面一侧有好多人头在晃动。我向前爬去,拖着身体翻上沙袋,向掩体里看去。
一片缭绕的烟雾中,人们跪在沃尔特身旁。他脸朝下趴在那儿,还停留在刚才落下的地方,双臂仍然伸向前方。他的脸颊支在地上,睁着眼睛,虽然眼镜已经扭曲变形,可他的样子看上去仍旧很好,就连系在眼镜腿的松紧带也还勒在他的脑后。
可是,他腰带以下的身体都不见了。
都不见了。他现在只剩下头和上身,像一个被丢在垃圾堆里的玩具兵。
有人在尖号,一遍又一遍。那个人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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