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在抵达目的地倒计时的第六十天,我们参加了一堂关于虫子生物学的讲座。作为射击手和装弹手,芒奇金和我坐在一起听课。
  我们的讲师是周博士,她有上尉军衔,却是个“隐动家”。所谓“隐动家”,就是隐秘动物学家的简称。“伪头足类动物的身体构造并不比阿米巴变形虫复杂多少,你们在中学生物课的显微镜下面已经见过变形虫了。从孤立的个体来看,我们发现它们的身体缺乏可以形成独立思考器官的神经结构。从社会学角度讲,整个虫族社会可能更像一个单一生物体。”
  上中学的时候,在一次去落基山脉上的科学考察课中,我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单一生物体。那是一株白杨,它身形巨大,枝干四展,看上去像一千颗单独生长的树。当虫子们把它摧毁的时候,它已经有好几百岁了。
  霍华德·希伯插话道:“我们估计,外星虫子具有一种集群性的智能,在它的统一引导下,敌方各个士兵之间能够完美地配合,具有绝佳的协调性。”
  有人提问:“那种智能能让它们怎么样?”
  霍华德耸耸肩,“像优秀的士兵一样作战呗。等我们交锋时就会知道了。”
  我心中一凛。木卫三上的那所学校再过六十天就要开学了,而我们很多人只能在那尔学到如何送命。前一天,不知是谁在飞船的网络上公布了一篇五角大楼在我们出发之前做出的研究报告。它针对即将来临的这场战役,对木卫三远征军里各个专业军种的战场生存可能性做了一个排名分析。这种泄密行为让指挥层暴跳如雷,而这个研究报告很快被大家命名为“数字”,为每个人所熟知。
  报告预计,希望号里留在太空轨道上的机组人员能够活得最长久,其次是像波这样的空投舱驾驶员。飞行员们毕竟可以与战斗保持一定距离。
  在这两项下面,其他专业兵种的预计寿命便大大地缩短了。最短命的莫过于将军的人身安全保安特谴队了。不仅战区首席指挥官的屁股上画着个看不见的靶心,那些受命保护他的士兵也要随时飞身上前挡住射向长官的子弹。根据地球上计算机的预测,一旦战斗打响,芒奇金和我只有十一秒种的存活时间。
  不过她看上去好象并不在意。近两年时间里,我一直能观察到芒奇金放在我们那挺机枪上的双手。当她快乐时,它们瑟瑟发抖;当她严肃冷静、要射出致命的枪弹时,它们稳如磐石。今天早上,她那双手颤抖得厉害。
  她俯身过来小声耳语道:“詹森,麦茨格昨晚向我求婚了。” 
  这句话就像用一条死鲑鱼很揍了我一下。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竟然不是麦茨格!我知道他很忙,但这件事让我们之间那道鸿沟一下子凸显出来。芒奇金已经取代了我,现在麦茨格的世界是在围绕她转动,就像木卫三围绕木星转动一样。“太棒了。”
  “我们想请你当伴郎。”
  我受冷落的感觉稍稍减轻了些,向她微微一笑,“等我们回家之后吗?”
  “下个星期。”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直勾勾地看着讲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几乎没听进一个字。我一直在思考,思考,而后,是更多的思考。

  自从禁止男女交往的政策取消之后,阿里泡上了一位爆破专家,一个来自特拉维夫的漂亮女孩。她被阿里的西部口音搞得神魂颠倒,其实她甚至分辨不出佩科斯河西岸的牛仔和LBJ高速路路北的服装店商贩有什么区别,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侦察器控制员。当阿里在我们的舱房同女友约会时,他的伙伴吉伯便被流放到走廊上。然而,这家伙的大脑终归还是同一只电子蟑螂连在一起,每当他和那姑娘寻欢作乐时,总让我产生一种三人同居的感觉。
  现在,阿里和我轮流享受在社交时间与女友关门约会的权利。那天晚上轮到我使用舱房,等我进去的时候,波的飞行服已经搭在我的椅背上。她躺在我的铺位上,把毯子从下到上一直拉到盖住自己的鼻头。
  “等不及了么?”我问道。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快来吧。”
  我把椅子拖到床边,跨坐到上面,然后把下巴支在椅背上。她的飞行服就在我鼻子底下,我能闻到她的身体留在衣料种的甜香。“我这几天一直在想。”
  “我也是。快爬进来,我证明给你看。”
  “不。我说‘想’,意思是思考。我在想我们俩的事情。”
  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解开自己制服裤子上鼓鼓囊囊的口袋纽扣。飞船后舱有一家商店,那里的珠宝首饰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可店员对我说,形式并不重要,只有心中的感情才是无价之宝。我在口袋里摸索着,我的手指触到了那只天鹅绒的小盒子。
  她伸出手按住我,“别。”
  “别什么?你还不知道——”
  她拼命摇着头,眼睛闪着泪光,“我们不能。我不能。”
  人类的心脏通常是由生理组织、软骨和血管维系在胸腔里的,但我那颗心就像颗加农炮弹一样一下子坠到了肠子里,“什么?”
  她坐起身,仍旧用毯子裹着身体,只露出下巴。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你的错。”
  “那么是怎么回事?”
  她转开脸,对着舱壁低声说:“你看到‘数字’了?”
  “我会让那份报告变成废纸。”
  “你会做出英勇而又愚蠢的事情,让自己送命!”
  我们静静地坐着,我听着她的呼吸声。
  她转向我,圆睁着双眼,“我已经成了孤儿。我不想在十一秒后又变成一个寡妇。”她用双手紧紧攥住毯子,呼吸越来越急促。而后,她的手颤抖起来,呜咽着,深深的心痛让她看上去格外温柔。
  我扳住她裸露的肩头,让她面朝着我。我紧紧搂住她,她在我怀里颤抖、哭泣。
  一小时后,高音喇叭鸣叫起来,她穿上衣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这件事,但在余下的这些天里,当倒计时的时钟向零飞奔时,我们疯狂地做爱,就好象每一刻都如同一生那么宝贵。

  麦茨格和芒奇金的婚礼与众不同,不只因为他们是有史以来第一对在月球之外永结连理的新人。
  希望号上唯一的窗户是导航观察罩,那是一个突出在船首的圆罩,像水晶一样晶莹透明,直径有四十英尺。一座平台从舱内一直伸到圆罩众,样子就像宽宽的跳水板。在那上面,我们的天文领航员要用一台式样古老、手工操作的照准仪观测太空,利用星辰为飞船导航,甚至要在希望号上的计算机出现故障时在观察罩里驾驶飞船。而那些计算机经常出问题,几个小时就会有一次但希望号已经像球道里的保龄球一样循着木星轨道接近目的地,从那以后,这只导航罩再也没用过。
  虽然麦茨格是飞船的船长,但也不能自己主持自己的平民式婚礼。再说,麦茨格的机组只有五百人,但木卫三远征军是一万人。所以,每个人都明白,真正统管全局的还是船上师团的指挥官。
  科布将军站在跳水板的顶端,他穿上了全套正式军服,永远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捧着一本平民式婚礼的礼典。从下面看去,他正置身于一片寂静无声,如黑色天鹅绒一般向四外伸展开去的太空众。随着希望号围绕着自己的轴心旋转,窗外点点闪烁的繁星也在缓缓转动。
  麦茨格站在将军身边,全身上下从肩带到佩刀,每一处都收拾得整洁光鲜,一副军人新郎的打扮。
  我们调换了角色。
  现在波是伴娘,阿里是伴郎,而我将作为新娘的家人把她交给新郎,我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兄长。
  不过,第一个走上婚礼通道的是庄严前行的吉伯,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六条腿的婚戒礼官。
  波站在芒奇金和我身边,正等着履行自己的职责。吉伯摇摇晃晃地在前面领路,他的雷达波吸收外罩在星光下闪动着柔光,两条腿捧着一只丝绒软垫。
  波把手里的花束凑近鼻子,而后转身吻了一下我的面颊,“将来有一天,我也要白色的玫瑰。你真棒。”
  我顿感骄傲无比。
  我曾在好几个星期里同别人做实物交易,为的是能同波的休息日程凑在一起,这使我对希望号上的黑市交易了如指掌。希望号上有一个农作物实验室,我们在拿下木卫三之后要设法种植粮食,实现自给自足。这次为了好友们的婚礼,我用了一个月的薪水,再加上一枚再也用不着的顶级钻戒,从农研室的一个技术人员那里偷偷换来了外太空上最稀有的商品——鲜花。
  芒奇金手中的花束微微颤抖,同时我能感到她挽住我的胳膊也在打颤。她穿着白色军服,头上罩着面纱,身后加了一条拖地的后摆。尽管军装不太像正式的婚纱礼服,但芒奇金仍然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新娘。
  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段短短的话。我想对她说,当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准备永远厮守在一起时,这一刻是多么美好。
  我弯腰俯向她的耳边,想要低声告诉她。
  “别说出来,詹森。”她忍住哽咽地说道,“不然我会失去它的。”
  应该这样。泪水已经让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们的位置在希望号的中轴线上,这里微小的重力让新娘和我当真是轻轻飘下了中央通道。芒奇金身后拖地的后摆飞扬起来,像一朵轻云在空中滑过。
  婚礼结束的时候,阿里拿出一只电灯泡,裹在餐巾里放在地板上,然后要麦茨格去踩。看见自己的电器同类遭到如此残忍的谋杀,吉伯吓得连连后退。芒奇金教会了波用真假嗓变音唱出一支舌头乱颤的阿拉伯歌,欣赏之后我发觉只有女人才有这种本领。
  我们本来没想公开张扬这件事,但当婚礼一行人从导航罩里走出来时,麦茨格手下那班兴高采烈的机组人员用一场喧闹的招待会迎接着我们。
  在这里,更多的军规都见鬼去了。
  那个农作物实验室还非法制造出另一种产品:用土豆酿的伏特加。它让我的脚趾缩成一团,让波比平时更加疯狂。
  我几乎已经厌倦了一天天的等待,终于,在太空飞行的第六百零二天,希望号抵达了木星轨道。
  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太蠢了。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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