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很多人都会在这里丧命。”木卫三远征军的作战行动官低头盯着脚下拳击台大小的全息影象,那是木卫三上的阿尔法着陆区。我们这一万名士兵正在召开空投前的战情分析会。大家围坐在巨大的训练舱里,从临时搭起的看台上俯视那副图象。他说的这句话我们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但所有人还是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讲的每一个字。
这副图象是一架深层空间无人侦察机在一天前发回的,它是吉伯的一个沉默无言、肌肉发达的表兄。希望号在几个星期前就发射了这架速度更快的深层无人侦察机。
木卫三一如围绕地球的月亮一样荒凉贫瘠,表面的岩石和冰面布满陨石坑。关于它的内核,天文学家曾有过争议,有人说是熔化的岩浆,有人说是冰冷的石头,还有人说是液态水。不管是什么,反正它的表面像墓碑一样死气沉沉。
阿尔法着陆区位于一个陨石坑的坑底。部队并不关心天文学家为它取了什么名字,它就是一个着陆区。希伯的地理学家曾给我们做过报告:在一颗流星的撞击下,那颗星球的地质构造发生回弹现象,从而在陨石坑中心造出一座三千英尺的高山。早在无限久远的年代,从流星撞击而成的大洞里喷涌出岩浆,冷却之后就变成这个陨石坑平坦的坑底。
由此而产生的地形构成一个非常理想的防守位置:一片高地耸立在圆形平原中部,而平原直径有六十英里,表面像台球桌一样平滑,对于射击和观察都相当有利。另外,这片平原还为波引导的那些空投舱提供了光滑平整的跑道,长达数英里。这太有必要了,因为空投舱将以二百英里的时速滑翔,而且没有制动装置。
作战行动官将激光指示器的红光指向一个地点,它位于距离山地几英里的平原上。“空投舱将在这里飞越陨石坑边缘,然后着陆,滑行到这里停止。”他把红色光柱滑到山体,“部队将在这里集合,之后向前推进,占领这片高地。在那里,我们将建立作战行动基地。”
小菜一碟,看来不费吹灰之力,估计那些虫子都是聋子、哑巴加瞎子。听众席上传来一阵皮靴擦地的骚动,看来大家都有些不安的怀疑。
他抬起目光,“深层空间无人侦察机在着陆区并没有发现虫子活动的迹象。而这架侦察机从该地区上空飞过时,也没有被雷达或其他活动图象生成介质扫描到。我们已经准备好在着陆区打一场恶战,但看来可能性不大。”
芒奇金靠过来小声说道:“如果我们知道那里是木卫三上最平坦的地点,而且靠近位置最好的防御阵地,那么,虫子们肯定也知道。”
我向大厅对面的波看了一眼。飞行员们在环形座位上坐成一排,他们的座次是按照空投舱的着陆顺序排定的。波将驾驶一号空投舱,机上是科布将军和司令部直属营的所有人员,但现在她却坐在第二位。首先着陆的将是军械空投舱,里面除了步兵之外还装着所有全功能越野车和重型武器,之所以把它排在第一位是为了给工兵留出额外的时间,好把军械车辆开出空投舱,然后在现场组装起来。
波噘着嘴,双臂抱在胸前坐在那里,我朝她微笑了一下。现在她只能飞第二个位置,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水平比自己低的飞行员成为在月球之外的星球上第一个着陆的人类。这让她火冒三丈。
战情分析会之后,我们在希望号走廊上列队。每人身上都背着基本携带量的子弹、手榴弹、口粮、水,还有衣服。若是在地球上,带上这么多装备,即使是以负重闻名的夏尔巴人也无法挪动半步。
比起新兵训练营里的那些老古董,我现在的装备已经先进了许多,二者之间的差距就像把我同印第安山口隔开的那三亿英里。
我现在的M-20使用起来同M-16很相似。这种新型步枪的结构经过缩小比例重新造型,重量减轻了很多,不过枪支本身减少的重量都被M-20超大弹夹里额外增加的子弹数量弥补了回来。子弹内装的火药少些,因此后坐力和出膛初速都与地球上一模一样,但一百发子弹加起来还是像砖头一样重。
我们已经有了埃特纳电热军服,当我在黑尔营帮芒奇金混过耐寒测试时,它还不像现在这么完善。大多数人都认为军服上的硬壳只是防弹装甲。其实,正是由于军服具有刚性,穿用的人在活动各个关节时才能更有效地触动衣服内部的条带和杠杆,而这些条带和杠杆将对人体的动能进行转化,输入电池。我们穿上军服后显得苯手苯脚,像中世纪的骑士,但事实上,埃特纳军服的重量只有世纪之交时橄榄球运动员那身装束的三分之一,而那种老行头既不能制热也不能制冷,更不要说防弹了。
我们的样子不像步兵,而像球场上的中卫,因为这层铠甲的氧化铁和硫化汞途层同老式消防车一样,红通通的。霍华德的那些特工认为这种颜色会使我们发出的红外线和可见光信号弥散开来,让那些虫子很难发现。但愿如此。
我的头盔也不再是新兵戴的那种凯芙拉尔合成纤维制成的圆锅子。和埃特纳电热服一样,它的重量比老式橄榄球头盔还轻,但盔体上有一环一环的脊状突起,内建下拉式被动夜视镜和多网络无线电,还有支持平视显示装置和激光制导指示器的电子设备。通过战地侦察单片镜,士兵可以看到平视显示装置和激光制导指示器中显示的图象。战地侦察单片镜是个可伸缩的小玩意儿,正好扣在一只眼睛上,让征兵宣传电影里的步兵看上去像个独眼海盗。
但在这套超人一般的装备下面,我仍然是血肉之躯,懂得什么叫做恐惧。
麦茨格和科布将军在队列前走过,检查大家的装备,祝我们好运。麦茨格停在我和芒奇金面前,他跨过我们的机枪,站在他妻子近前,“你的脸谱真漂亮。”
芒奇金的面孔上涂着一道道灰黑色的漆条纹,那是我们的伪装脸谱。从理论上讲,隔热的灰漆和不隔热的黑漆能够生成冷条纹和热条纹,这样,在只能看到红外线的虫子眼里,我们的脸部轮廓会变得支离破碎,让它无从分辨。从她的两个鼻孔中各伸出一根弯曲的小管子,像透明的意大利面条,一直通向她的氧气发生器。
“咱们的蜜月真刺激。”她张开双唇露齿而笑,强作欢颜。
他弯下腰拥抱她时,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中,那是她婚礼花束上的一枝白玫瑰,“我爱你。”
“我也爱你。”
然后他继续顺着队列走下去,她的手伸向他,就在那里一直举着,直到他消失在士兵的人海中。一片玫瑰花瓣飘落在甲板上。
波已经坐在我们那只空投舱的控制台前,所以我们不必说再见。
科布将军步履蹒跚地经过我们面前,走到隔离舱口。同麾下那些远比他年轻许多的士兵一样,他也背负着相同脊背携带量的装备。芒奇金和我跟在他身后,走进隔离舱,在他左侧坐下。
我蹲下身,弯腰避开隔离舱口的上沿,踏出自己生活了六百天的家。空投舱中标准的木卫三冷风扑面吹来,华氏零度。我看着自己呼出的水汽,冻得浑身发抖,直到军服中的电池开始工作。
船舱两侧各排列着一排长椅,芒奇金和我笨手笨脚地挪到自己的位置上。没等系上安全带,我忽然意识到好象缺少了某样东西。我轻轻拍动身上各处的装备:武装带、手榴弹、急救包、挖壕工具、隔热水壶和饭盒。我伸手摸了摸夜视镜,它正上翻在我的头盔上。所有东西都在原位,一样不少。
最后,我终于明白,是因为这里没有振动。将近两年,我一直生活在希望号上那不停颤抖的躯体里,而现在这船舱里一片寂静,让我感到自己像个二十一岁的、重新降生的婴儿。
我身边的芒奇金坐在科布将军近旁,她能够听到将军在指挥网络系统中的回话。
我的腕上电脑显示过了三个小时。她靠过来小声说道:“三号空投舱有两个女兵绊倒在隔离舱里,手肘和髋关节脱臼。有一个还碰坏了隔离舱的密封装置。”
我长出一口气,或许声音太大了些。我会充满自豪地同身边的任何一个女兵并肩作战,现在我同芒奇金的组合就是一流的证明,但如果我们的社会将以集体的智慧决定派某个人去进行破坏和杀戮,男性仍旧是最佳选择。
而后又出现了一次耽搁。这次是十六号空投舱的一个男兵。他的癫痫病突然发作,把一只隔离舱密封装置踢得出现了松动,这让麦茨格的机组人员又花了三个小时进行抢修。看来,优秀的男性也不过如此。
我真希望希伯有关虫子们没有空中力量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如果他错了,下面那些家伙会利用我们的耽搁紧急出动大量拦截机。他对自己的结论并不敢肯定,可这些空投舱仍旧没有装备任何电子对抗系统。
与此同时,随着希望号在轨道上缓缓旋转,通过隔离舱管道与之相连的空投舱也在波动起伏,让大批士兵头晕恶心,大吐特吐。
前舱驾驶席上,波用一百年前那种剧院演出的腔调在内部通信器里为大家唱起了一支小夜曲。
阿里坐在通道对面,同我们脸对着脸,吉伯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阿里翻了一下眼皮,“呕吐出来的东西我还能忍受,但千万别让她再唱了。”
最后,隔离舱吱吱嘎嘎地关上舱门,同时,舱内的灯光黯淡下来,而后变成红光,这是为了让我们增加夜视适应能力。
波终于止住歌喉,她对我们说,她感谢各位旅客乘坐今天的航班,并对各位的职业深表敬意。而后她告诉我们,请一定记住,当大家着陆时,请别忘了带上旅途中保留下来的最完好的物品。
我们马上就要坐在一只老掉牙的铝制蛋壳里从一百英里的高处被投放下去,然后在驾驶员的控制之下以两百英里的时速撞到地面上。不过她说的一点没错。
现在,内部通信器发出噼啪声:“开始空投,按照我读出的编号顺序开始空投……空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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