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二十秒。”
  事先的估计是,当我们的起落橇碰到陨石坑底时,空投舱的时速大概是二百英里。地面会像玻璃一样平滑,在机身停稳之前我们要滑行四英里。
  如果着陆区的情况出现麻烦,我们在着陆过程中就可能遭到敌人的火力阻击,而且在着陆后战斗会更加激烈。
  轰!
  这可能是第一架起落橇触到了地面,也可能是虫子企图将我们开膛破肚的一发炮弹。
  轰——轰——轰!应该是起落橇的声音。
  现在很平稳。
  但接下来,一阵着陆的巨震把芒奇金狠狠甩到我身上,我感到她快把我的肋骨撞断了。在我们四周,各种装备纷纷被震脱束缚,朝对面的舱壁飞去。
  威尔就坐在我对面,他刚才仍旧身体放松,准备迎接即将上演的序幕。一支松脱的步枪向他激射而去。那支枪直直地刺进他的太阳穴,像一根插在橄榄上的牙签。
  他的经验没能救他的命。
  威尔身边那家伙尖叫起来:“老天!哦,老天!”他用血淋淋的双手捧住死人的脑袋。
  我们的空投舱停下了。灯光全部熄灭。刚开始我觉得自己可能失去了知觉,而后有人叫骂起来。
  黑暗中,不知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流淌。有人在呕吐。
  砰!砰!砰!
  机舱顶部隆起处的分裂螺栓纷纷爆裂,机身像一只豆荚似的沿着中缝裂成两半,随后,裂开的机身倒向两侧,木卫三橘红色的天空出现在我们头顶。
  我翻下自己的夜视镜,我们的空投舱基本是正面朝上躺在灰色的尘土中。
  “快行动!大家快从这个棺材里出去!”
  我一边扫视周围的环境,一般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拍向胸前的安全带松脱板。然后我转过身去帮助芒奇金,但她已经松开安全带,弯腰向前,解开了固定在地板钩上的机枪。
  在我们旁边,大家纷纷跳出舱板,踏上木卫三的地面,装备叮当作响。
  叮当作响。与月球不同,这里有大气,可以传递声音,但除此之外,这里仍然像月球一样寒冷,一样令人生畏。
  芒奇和我在微弱的重力下轻快地大步前进,踢起一团团尘土,这些尘土能一直埋到我们的脚踝。围绕着我们的空投舱,步枪射手已经建起一个防御圈。我们飞身扑倒在地,与两边的战友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
  响着步枪砰砰的射击声,这是士兵们在清膛确认武器。各班班长高声下达命令,调整着防御圈中人员的位置。
  我们身后传来雷鸣般的巨响,盖过了所有声音,而后三号空投舱咆哮着从我们上方飞过,它的起落橇距离我们的头盔只有五十英尺。
  它飞过一段有橄榄球场那么长的距离之后,一头撞上一座山峰,舱体在撞击之下变成了一个被踩扁的啤酒罐。没有火光。当然不会有,这里的空气中只有百分之二的氧气。
  三号空投舱残破不堪的舱壳摇晃了一下,随后顺着山体翻着跟头滚落下来,一直滚到距离我们防御圈只有五十码的地方才停下来。
  山?
  我起身跪在地上向四外扫视一圈。根本不像预想的那样,着陆区四周并没有平原,我们现在位于陨石坑正中的山脚下,我们那只空投舱的前端被埋在碎石堆里。在我们身后几英里的地方才是那片平坦的坑底平原。木星在阳光的照射下显露出一半轮廓,悬挂在地平线上,巨大的身形洒发出迷蒙的红光。
  我们不仅飞过了目的地好几英里,而且撞在了山上。可是,这个地区比洛杉矶还大,而这座山是这片空地上唯一的障碍物。
  波是怎么搞的?
  波!
  木卫三上的乱石挡住了视线,我看不到空投舱的驾驶席。
  在我们的左右,一艘艘空投舱尖啸着飞来,落地后一面滑行一面摆动。最后,它们的机头全都撞在山体低矮的石壁上,皱缩成一团,而这座山本来应该是我们的庇护所才队。我们着陆时肯定同他们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砰砰的爆裂声,在山脚下回荡,分裂螺栓炸开幸存下来的运输舱。像我们刚才那样,士兵们拥出舱体,然后同我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共同的防御圈。
  我隔着腾起的灰尘和手忙脚乱的救护兵向我们的空投舱望去,现在它像个开裂扭曲的果壳。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摸了摸机枪的子弹带,确保另外一只弹盒已经打开,可以随时装弹,然后对芒奇金说道:“我要回空投舱去。”
  “没人说过你可以回去。”
  “波还在那儿。”
  “这是开小差。”
  “它离这儿只有五十码!”我爬起身,褪下背包,冒着敌人的炮火低头猛跑,但我突然反应过来,根本没有敌人的炮火。木卫三同它过去一样,仍然是一片死寂,空无一物。
  我接近山体时,救护兵已经爬上三号空投舱的残骸。一柄电锯发出哀鸣,他们正在割开驾驶舱。
  “带上那玩意儿到这儿来!”我一面高叫一面挥手。
  我们这只空投舱的驾驶席后部已经被撞得皱缩在一起,那里无路可进。
  “波?”
  没有回应。
  我顺着石堆向上攀爬,而后站在盖住驾驶舱的碎石上。机身顶部有一个紧急舱口,就在我立足的这堆乱石下面的某个地方。
  我在石堆上连扯带挖,好象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终于拂去石块,发现了一片舱板,上面印着红子——“在此处开启。”
  撞击已经把舱口像橘皮一样撕开了。
  “波?”
  寂静无声。我急得五内俱焚。
  我必须进去,这个漆黑的洞口比我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或者,我必须现在就离开,躲得远远的,我不能看到里面让自己心碎的场面。没有时间了,我弯下腰,把头伸进舱内,但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我晃晃头,夜视镜落下。默数三下之后,舱内的一切都出现我眼前。
  这个舱口位于驾驶舱的右部,正在波的副驾驶头顶上方。他无影无踪了,原来安装着座椅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地板上的几只螺栓。
  我转过头,只见副驾驶和座椅紧贴在前挡风玻璃上,已经没有必要问他是否还安好了。
  左面是波的座椅,我不敢让自己睁着眼睛转向左边去看那里。我闭上双眼,屏住呼吸,慢慢转过头,然后睁开了眼睛。
  她的座椅仍被螺栓固定在地板上。她躺在上面,系着安全带,双目紧闭,像睡着一样。
  “波?”
  她一动不动。
  我摘下手套,拉开她飞行服发拉链,把我的手指按在她的颈脉上,盼望能摸到一丝搏动。
  我再三努力还是徒劳。
  手指下是冰冷的肉体,没有一丝心跳。
  我原本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一切应当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死去的不应该是她,不能是她。
  “里面还有人活着吗?”有人在上面问。
  没有。这里的三个人都已死去。
  上面伸下几双手,把我从她身边拖开,“老兄,给我们腾出点地方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双肘支在膝盖上,坐在尘土中,他们把她放到我的身边。
  有人在讲话:“颈部短时间内折断。她没有任何痛苦,没有感觉。”
  就像我现在一样,我感觉不到世上的一切。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刚才想干蠢事。”
  一只手拍着我的肩头,“你!士兵!”
  我转过脸,这是另一个排的一名中士。
  “站起来!”
  “给他点时间让他缓一缓,他们俩是一对儿。”这是芒奇金的声音。
  “我们没有时间。如果他再不挪挪屁股的话,他们俩就永远是一对儿了。”
  芒奇金拖着我站起身。
  阿里站在她身旁,“詹森,中士说得没错。”
  在我们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排排伤员。救护兵忙个不停,从一个人身边爬到另一个人身边。很多人的前额上贴着写有“吗”字的小牌,吗啡,他们已经无法救治,只能靠吗啡来解脱痛苦。
  两名救护兵把一架担架放在我们身旁。这个伤员的两条腿上都固定着空气夹板。他的飞行服和波一样,只在臂章上写着“三号空投舱”,就是那艘从我们头上飞过撞到山上的空投舱。
  他转过头凝视着波,麻醉剂让他眼神迷离,“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他把双手举到胸前,比划着飞机的样子,“一号舱应当是第一艘抵达着陆区的空投舱,但它不见了。”
  阿里低声说:“现在吉伯正在着陆区上空飞行。我们原以为会在熔岩上着陆,但那根本不是熔岩,那是火山尘。一号舱就像块砖头一样陷了进去。”
  “他们现在怎么样?”
  “吉伯的磁力探测器表明一号舱已经下沉到两百英尺的深度。”
  木卫三已经活埋了我们四百名步兵。
  三号舱驾驶员盯着波喃喃说道:“她看见一号沉下去,才越过目的地继续飞行,驾驶二号撞到山上。她知道机头会把她挤碎,但她把生还的机会留给了士兵们。”
  他摇摇头,“要跟上她可真不容易,没人像波飞得那样好。”
  波已经不在了。
  我环顾四周,在心中默数着。山脚下,沿着悬崖一英里的范围内,横卧着十六艘空投舱,每一艘的机头都像我们一样被挤压得皱缩在一起,每一艘周围都是正在构筑工事的部队和一群群伤员。
  其他大多数飞行员的反应时间只比三号舱多出几秒种,他们全都跟随在波的身后,为自己舱中的战士做出了牺牲。在一次心跳的瞬间,她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数千人。
  她说过,我会做出英勇而又愚蠢的事情,让自己送命。我低头凝视着她,泪水夺眶而出。
  芒奇金握住我的手,让我看看她的眼睛,“我们应该在日落前埋葬她。”
  远征军着陆的时候正值木卫三上所谓的黎明时分。在它整个的旋转周期里,这颗星球始终晦暗朦胧。希伯的天体气象学家曾做过推测,木卫三在“白天”这段时间里还算平静,但等它进入“夜晚”,冷却的大气就会收缩,生成狂风。
  阿里、芒奇金和我把石块垒在波·哈特的身上,我们身上落满了飞扬的尘土。芒奇金念叨着阿拉伯语,把麦茨格在我们进入空投舱之前送给她的那枚洁白的玫瑰放在波的坟头。阿里在用希伯莱语祈祷。我泪流满面。
  这是我在木卫三上参加的最后一个葬礼。
  我们没有时间掩埋其他死者。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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