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双手,抚过不停颤动的观察窗框。这艘新建的飞船正悬浮在轨道泊位上,俯瞰着下面的木卫三,联合国太空基地木卫三。飞船的颤动仿佛已经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有在闲下来有时间思考时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现在。
麦茨格级星舰有很多优点,都是希望号无法比拟的。透过观察窗可以看到,围绕木卫三的轨道上,按照十英里的间隔,停泊着另外四艘麦茨格级星际巡洋舰。它们与我们同步漂移,在太空那黑色天鹅绒般的背景下闪耀着银光。一艘艘多用途驳船正围绕着星舰奔忙,同星舰庞大的身躯相比,它们一百英尺的船身看上去犹如巨木旁的蚂蚁。新型麦茨格级飞船上,单单一只反物质推进器就要比希望号整个有效载荷区还大。
新型的星际巡洋舰拥有更完善的重力系统,这意味着真正的淋浴,而不必像过去几年里一直用海绵擦澡。它们的农作物实验室不再仅仅出产私酿的伏特加,还用营养液为我们这些大兵培植出水果和蔬菜。或许有一样优点最为出色:麦茨格级飞船的反物质星际推进器把我们从地球送到这里,比过去缩短了一半的时间。过去几十年中,人类在太空领域一直裹足不前;而现在,战争让我们的航天水平突飞猛进。地球飞船推进技术的发展并未经过核裂变、核聚变和等离子动力这些中间环节,而是直接从化学动力推进飞跃到了反物质动力推进。麦茨格会感到骄傲,这些最新式的星际战舰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在观察窗外,即使从太空轨道向下俯视,木卫三上斑驳的绿色也清晰可见。即使是现在,在希望号的撞击下奔涌而出的岩浆流和液态水仍在继续流动。久远的年代之前,流行也曾使木卫三的姊妹星木卫四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但在木卫三上,地层深处的热量被这些岩浆和水流释放到地表,蒸发作用将大量的氧气注入大气。去年,木卫三大气的氧含量已经达到地球的一半,而且仍在逐年递增。另外,释放出的地热将大气温度升高,得以让农研室的天才们在地表上培养植物。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些植物还只是最原始的苔藓。
尽管如此,伴随着死亡和毁灭,战争也给木卫三带来了生命。战争逼迫人类飞向月球之外的太空,来到更遥远的星球。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我们从来不敢冒险涉足这里。虽然现在的一切是用战争的恐怖换来的,但这毕竟已成事实。
我转身离开窗口,回到自己的指挥舱。高级指挥官自有一些特权,作为指挥舰上统帅全军的将军,我有一颗树。只是一盆橄榄球大小的杜松盆景,但它青翠欲滴。生机勃勃,而且只属于我一个人。
一只六条腿的橄榄球正洋洋自得地坐在我的杜松旁边。这间指挥舱并不完全属于我一个人,吉伯也占有一席之地。在它逃离虫族城市的时候,它的电路遭到灼伤。作为一台报废的J系列机器人,他们解除了它的军职。拆掉它的自毁爆炸装置之后,特许我按废品价格买下了它。当然,机器不会有个性,但我总能在它身上看到阿里的影子。
我坐到桌子后面,开始在屏幕上读书。在等待救援队抵达木卫三的这些年里,我阅读了大量的书籍。这些知识为我赢得了军事学的硕士学位,也让我在火线上获得的提升得到认可。我学习着人类历史上距离最远的函授课程,一面吃着最乏味的饭菜一面完成了学业。本来要供给一支万人部队的口粮养活了我们这七百名幸存者,但当救援队到达时,我们还是分外兴奋,因为大家终于见到了桃子。
他们曾把我从师团指挥降为少尉,不管我有没有函授学位,其中的原因和过程还是留待在其他故事中讲述吧。
木卫三之战获得的胜利的确出人意料。然而,我们这些人绝不会认为它是个奇迹,我们的兄弟姐妹长眠在木卫三冰冷的岩石之下。尽管如此,它仍旧不可思议。
波·哈特也沉睡在那些石头下面。每当她的生日,我都要去看她。我总要为她留下洁白的玫瑰,我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波在死后被追授了荣誉勋章,还有飞行优异十字勋章。总共有三百零七名战士因为作战英勇而获得本国的最高荣誉,其中包括阿里·克莱因和内森·科布。我曾经对沃尔特·洛伦岑讲过,勋章炫耀的是军队的错误。或许真是如此吧,但它仍旧代表着获得者的勇气和牺牲精神。
第一次木卫三之战并没有让杀戮停止下来,它不是虫族战争的尾声,甚至连终结的开端也不是,但是,就像一个世纪前英国首相邱吉尔说过的那样,它是序幕的尾声。
即使拥有反物质推进技术,要到达虫子们的前哨星球仍然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对了,在另外的故事里,我会讲到我们如何从虫子那里窃取到时间构造嵌入技术,讲到我们如何利用这种技术去寻找虫子的老巢,同时将这项技术装备在麦茨格级星舰上。
战后,分析家们最终发现,虫子有冬眠的习性。我们在被环氧胶封死的山洞石缝中挖出几条活虫子。
对首批战俘的审问由霍华德·希伯负责,隐秘动物学家和心理战行动专家幸运地取得了小小的进展。我们已经努力探寻了好几年,试图探明虫子进攻人类的动机,这样我们才能争取停战,制止战争。和平,这支部队里每一个人盼望的都是和平。
但如果虫子们不愿讲和,好吧,它们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的指挥部军士长敲了敲门边框,探进头来,“长官,你要见的那个四等专业军士就在外面。”
高级指挥官还有另一个特权,我可以随意挑选自己的骨干人员。我利用私人关系把师团的军士长从地球拉到了麦茨格级星舰。他是全军最杰出的军士长,如果没有他,这个师团就连老鼠屎也不值。“奥德军士长,让她进来。”
“长官,专业军士特伦特向您报到。”她啪地立正行了个军礼,手指在微微颤抖。她军装笔挺,衣裤上的折线利落得像能划破人的手指。
我微笑起来。我们是军事史上最优秀的部队——我的话非常客观,即使这不是我指挥的师团,我还是要这么说,“请坐,专业军士。”
她坐了下来。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M-60装弹手。
“将军叫我来——”
但绝不是最腼腆的装弹手。
“你的副排长对我说,你是全连最爱找麻烦的捣蛋鬼。你把同班战友的鼻涕都打了出来。”
“长官,那是个傻小子。”她显得颇为得意。
“那是另一个士兵!”
她垂下了肩膀,“将军,您是要通知我,已经下达了开除我的命令吗?长官,我希望能留下。我必须留下。我已经失去了亲人——”
“我看过你的资料了。你的副排张也告诉我,在他训练过的士兵里,你有可能成为最优秀的一个。你已经读完了大学,难道你就乐意总当一名装弹手?”
她紧闭双唇,而后张开嘴,随即又闭上,最后说道:“我没当上射击手。他们说我个子太小,连机枪也扛不起来。可是长官,当我背子弹的时候,他们就谁都一声不吭了。”
我笑了,“过去我的射击手比你个子还小,但说到摆弄机枪,我没见过比她更出色的人。”
她睁大双眼,“我听说,将军,您是在火线上提拔起来的,但是,您当真一下子从四等专业军士变成了将军?”
我点点头,“不管怎样,我并不想建议你照搬我的职业生涯。专业军士,你介意做个交易吗?”
“长官?”
“我不会下达开除你的命令。”
她挺直身体,但眯起眼睛,“长官,那我得做什么?”
“你明天乘坐鲍威尔号返回地球,然后去候补军官学校上学,由我本人推荐。”
“候补军官学校?”她目瞪口呆,已经忘了说“长官”。
“还有,”我从抽屉里取出两只盒子,“你要亲自把这些东西按上面的地址送到目的地,顺便转达我对收件人的问候。”
“长官?我应该知道他们都是谁?”
“这些盒子上写着一名将军的寄件地址,宪兵不会找你的麻烦,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机密,这些是礼物,用木卫三上的石块做成的镇纸。你把一只盒子送到丹佛少年犯罪法庭的高级法官那里,同他会面的时间掌握在一个小时左右。他过去也是一名步兵。”
她点点头,把第一只盒子放在膝头,“另外一个呢?”
“这是送给我教子的礼物,他妈妈就是我那位射击手。”
现在,芒奇金住在落基山脚下,离黑尔营不太远。从木卫三回去后,她不在向往埃及的温暖,反而更喜欢寒冷。她用自己的退伍金和麦茨格的抚恤金抚养着孩子。詹森·乌代·麦茨格。这是第一个在地球之外受孕和出生的人类。他们说,裘德(詹森·乌代的昵称)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这姑娘收起第二只盒子,两眼闪闪发亮。
“祝你一路平安,专业军士。”
她起身敬礼,我向她回礼。
“长官!”她向后转的动作比营养液培植出的生菜还要脆生。她走到舱门前又转过身,低声说道,“谢谢您,将军。”
她消失在舱口,并没有听到我的低语:“不,谢谢你。”
我没有告诉她,如果事情当真照我希望的那样发展,她便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至少,她不会再以步兵的身份回到这里。如果幸运的话,我希望我们能尽早结束战争,不要让她和别的孩子再被迫去浴血苦战。
舱门还没在她身后合拢,奥德快步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台全息显示器,“我想你可能愿意看看这个,长官。”
那是一张照片,印第安山口连部前的那条老街。食堂旁边孤零零地挺立着一颗树,浑身披满绿叶。背景是淡蓝色的天空,就像战前一样。
“将军,地球上的树木在今年春天全都长出了叶子。这还是开战后的第一次。”
我走到观察窗前,向外面的太空望去。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背在身后腰部位置——这是一种标准军姿,在《军容礼仪条例》中叫做“稍息”。几年中这是第一次,我有同这个名称一样的感觉。
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那些树的。至于现在,我知道它们在那儿,这就够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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