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只有一件事让阿特沃特·尼米兹·布雷斯看得比他自己的形象更重要,那就是——传统,因此,他沿用了一个古老而慷慨的社交仪式——“船长早餐”。
  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军官餐厅的白色亚麻布餐桌上都会摆下丰盛的自助早午餐。所有报名的士兵,包括随舰步兵师成员,都可以参加。军官餐厅的水兵大厨全是布雷斯亲自挑选的。对船上的食品储备有优先使用权。因此,作为一名步兵,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布雷斯的海军部队提供了在木星和火星轨道之间最好的一家餐厅。
  本来,在士兵眼里,偷闲睡个懒觉比什么都重要,而星期天更是睡懒觉的好机会。可是,在我们离开木星轨道的五十个星期天里,我的士兵们几乎每次都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船长早餐”,原因只有一个——朗姆酒。
  根据很早以前的老传统——这里的“早”是指比海军发展史上的水翼推进年代还要久远,早在柴油引擎出现以前的年代,士兵们每天都可以喝一点朗姆酒。
  现代军队对所谓的“无害’毒品控制很严格,不管是服食、吸食或是注射,哪一类都不被允许,但喝酒就另当别论了。船长的地位至高无上,因此布雷斯被准许拥有由他自由支配的私人酒库。
  每个参加“船长早餐”的人都可以喝到从船长私人酒库取出来的朗姆酒,每人两小杯,不多也不少。祝酒的对象,有时是美国海军之父约翰·保罗·琼斯,有时是海军学院的吉祥山羊,总之是迎合布雷斯当天早晨心情的任何一个海军象征人物。
  步兵们怎么会错过四千亿平方米的真空里唯一一个可以喝酒的地方呢?
  那个星期天,我充分利用了随舰师团指挥官专用餐桌,也就是专门为我和第三步兵师指挥官设的餐桌。事实上,只有那一万名完好无损的第三步兵师才算是真正的随舰师团.我们这七百名幸存者只是托运的“包裹”。不过,第三师的指挥官们在星期天早上总是打壁球,所以这张桌子成了我的专用餐桌。挤在军官餐厅里其余两百名想要一饱口福的,除了我的部下以外。还有第三师步兵、舰上服役的水兵、布雷斯及他的属下。
  在场唯一的平民,站起来不到三英尺高,嘴角还挂着口水。
  裘德·麦茨格的身份是平民,但那个星期天他却穿着小号的太空部队蓝色军服。这是军需官为他量身定做的。这不是什么“军事宣传始于摇篮”的把戏,只是“小鬼头”儿童用品店的童装部远在一亿英里以外,我们只能就地取材。
  在小裘德的船上岁月里,军需部的裁缝不是唯一宠爱他的人。船上的大厨们在他长牙的时候给他烤干面包,不长牙的时候给他做胡萝卜泥。机械师们用零配件给他的军服配上了小小的军事勋章。不过,自从裘德把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放进嘴里以后,芒奇金就不让他再戴勋章了。
  士兵的工作就是杀人,其中包括某些孩子的父母。大家这么宠爱孩子,我猜,有一部分是出于弥补心理。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想要从小裘德身上找回自己失去的童年。
  指挥官专用桌上坐着四个人:芒奇金、霍华德、我,还有裘德。裘德坐在用梯子栏杆改制成的高凳上。
  芒奇金忙着把裘德固定在椅子上,我替她托着她的盘子。裘德嘴里吐着泡泡四处张望,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他的一岁生日。
  桌子中央摆着厨师们为裘德做的长蛋糕——一个包着巧克力皮的亚瑟王神剑号。他伸手去抓蛋糕,主要是出于好奇而不是饥饿,但总是够不着。他的母亲在他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兜.然后用自己的餐刀为他切蔬菜。
  在自助餐桌的最前端有一组身穿餐厅制服的全息四人弦乐队,演奏着霍华德说叫“维瓦尔蒂”的作曲家的作品。全息影像录制得相当精美,挑不出一点瑕疵。
  霍华德的兴趣既不在乐队,也不在他的法国面包上。他身子前倾,专注地看着裘德。我的教子却自顾自地把捣碎的豌豆抹在脸上.偶尔才塞一点到嘴里。
  芒奇金抬起头,把目光从煎蛋上移向霍华德。她皱起了眉毛。对着霍华德的上臂打了一拳,“别死盯着他,他又不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
  霍华德揉揉胳膊,嘟嘟喃喃地说道:“他就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霍华德前额皱了起来,指着裘德说:“他的动作有些特殊的地方。”当时,裘德正好接住了一粒差点落到桌布上的沾着口水的豌豆。
  芒奇金挥着叉子,好像挥着一把腰刀,“该死的,霍华德!他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一岁小孩!船上的军医每周给他检查一次。他没长什么触角。”
  霍华德叹了口气,“如果你总是过分紧张的话,他长大后就有可能举止怪异。”
  芒奇金的下唇噘了起来。我很清楚这是她要爆发的前兆.我得马上改变话题。
  我四下张望,指着某个地方说:“看!小泽也来了!”
  小泽少校,就是在木卫三的时候,因为我迟到而狠狠地挖苦了我一顿的那个飞行员。她刚好排进选自助餐的队伍里。
  芒奇金扬起了眉毛。一手用餐刀切着香肠,一手给裘德擤着鼻涕。“你喜欢她?”
  “什么?不。我是说,我还不认识她。”
  “那你想不想认识她?”
  我认为,在波去世以后,我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约会完全是我个人的问题。但是,一个月前,芒奇金就开始很热心地替我做媒人。船上有几千个女性,没被芒奇金挑来与我配对的大概没剩几个。小泽好像就是被芒奇金选中的人之一。
  我本来可以反将一军,把芒奇金也推出去约会,但我没有这么做。波牺牲以后才几天,麦茨格也牺牲了。我和芒奇金都很痛苦。不过她的损失比我大:我失去了一个爱人,她却同时失去了丈夫以及她儿子的父亲。
  芒奇金说:“我们很谈得来。她身材好,人也聪明!”
  “该死的,芒奇金!我没兴趣。”
  “那你的脸为什么红了?”芒奇金站起来挥着手臂,“少校!咪咪!”
  小泽双手捧着托盘,微笑着点点头。
  我把身体倾向芒奇金,压低嗓子说:“她讨厌我!”
  芒奇金抬起了头,“噢?我以为你不认识她。”
  小泽放下托盘,跪在裘德旁边,脸上绽出迷人的微笑,“我的小男子汉今天怎么样啊?”
  裘德咯咯笑着,伸手去抓她胸前的勋带。
  美女对婴儿的吸引力比磁铁还要强。小泽少校就是美女之一。我初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很漂亮。现在,她整整齐齐地穿着全套军礼服。显得更加光彩照人。
  芒奇金问道:“小泽少校。你见过万德将军吧?”
  小泽将她那棕色的大眼睛转向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将军。”
  霍华德伸出手,“我一直很想认识你。你就是负责测试VSFV的那个飞行员吧。太了不起了!”
  小泽对他嫣然一笑。看来。在这张桌子边的三位男性中,我的地位最低。排在我前面的家伙,露出四颗牙。还吮着手指头;另一个是脸皱得像梅干的书呆子,穿着邋遢,像披着条皱巴巴的床单似的。难怪芒奇金要费上老大的劲儿帮我找女朋友。
  为了引起注意。我问道:“什么是VSFV?”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种冒冒失失的问话帮不了芒奇金什么忙。
  霍华德向小泽点点头,“VSFV就是‘冒险之星’的战斗机型。在亚瑟王神剑号离开地球前,少校试飞了配备高性能推进系统的‘冒险之星’。这种机型是专门为太空飞行设计的,是第一部太空战斗机。”
  我眨了眨眼。要是波·哈特在的话,会拼命争取这类任务的。
  小泽对霍华德耸耸肩,“它挂着很多管子,外表很难看,不过飞起来可真精彩。”
  她朝霍华德倾过身去,“你就是那个研究虫子的‘幽灵’吧!”
  霍华德也对她耸了耸肩。
  这张桌子边坐着一个飞行测试员、一个神秘动物学家、一个母亲和一个学龄前儿童,除了我之外,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战后生活的重心。
  我指着小泽放在鸡蛋饼旁边的熏肉,说:“我以为你会从寿司台上拿食物。”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早餐,那白瓷般的脸颊不停地鼓动着。
  “我们小泽家族已经在得克萨斯住了四代了。对我们来说,生鱼只是用来做钓饵的。”
  煎蛋台在队伍的末端,离我们坐的地方有十英尺远。布伦比绕过队伍,走到煎蛋的台子前。在他后面,排着三个水兵。其中一个瘦骨嶙峋、长着老鼠鼻子的家伙看起来很眼熟,我指着他问道:“那小个子是谁?”
  咪咪一边把嘴里的熏肉吞下去,一边回头看了一下,然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是布雷斯的勤务兵。”
  咪咪和布雷斯一起在国家航空航天局当过宇航员。他们的共同点是,两个人都事业有成,而且两个人看我的态度都像是素食主义者看到小牛排一样。
  我不屑地“哧”了一声。勤务兵?我总是不理解,为什么太空部队认为一个军官的级别越高,他自己动手收拾制服和擦亮鞋子的能力就越差。
  布伦比把盘子递出去,盘子在他手中轻轻颤动着。“女士,请多来点熏肉。”熏肉属于“物以稀为贵”的那类食品。布伦比和那名餐厅服务员都是现役军人,用“女士”这个称呼有点不伦不类。不过,步兵的第二大拿手好戏就是恭维厨子,何况布伦比长满雀斑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很讨人喜欢。
  服务员回了布伦比一个微笑,把剩下的熏肉全倒在给布伦比煎的鸡蛋上。这就意味着,队伍后面的其他人只能将就吃点再生香肠或是用豆类制的素香肠了。
  布雷斯那位长着“老鼠鼻”的勤务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故意大声地嘀咕道:“你连死人的那份也吃了吧,小子?”
  布伦比的身子一下子僵硬起来,眼睛眨得很快。此时,服务员正把煎好的蛋装进他的盘子里。
  在木卫三战役中,布伦比下士带领的小分队在第一次大规模地面攻击时被虫子打散了。他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和领导才能为他赢得了“杰出贡献”十字勋章。但是,他的铺友却被虫子打掉了头。在第一次地面攻击被打退后的短暂停火时间里,布伦比显得有点不对劲。他缓缓地走向一个救护站,两眼呆滞,肩上扛着他的铺友,尸体的头装在一个弹药袋里,他要求医护人员把他朋友的头缝合起来。从那以后,他就患上了抽搐的毛病。
  “老鼠鼻”的讥讽在任何一个木卫三远征军的幸存者听来,不过是觉得厌恶而已;但是,在布伦比面前说这样的话,等于拉响了一个手榴弹。
  “老鼠鼻”莽撞地用一根指头推了一下布伦比的盘子。浇过黄油的鸡蛋一下子泼在他的制服上。布伦比的左眼皮剧烈地颤抖着,他扬起了拳头。
  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扑向他的手肘,却一把抓了个空。
  布伦比一拳把“老鼠鼻”打得向后飞过整个军官餐厅,他的头被打歪了。在0.6个标准重力下,一记右直拳可以把人打出去的距离简直远得令人目瞪口呆。在“老鼠鼻”背向后弓着被打出去的同时,几个小小的白色物体也沿着同样的弧线飞了出去——那是他的牙齿。
  “老鼠鼻”本来至少会飞出去二十英尺,不过在十五英尺的地方,他和他的门牙被船长的餐桌截住了。
  多嘴的小勤务兵重重地栽在白色亚麻桌布上,背向下滑过桌面。军官们四散躲避。可惜太晚了。装在高脚银壶里的枫糖浆溅得到处都是;盘子里的草莓酱喷在了餐厅服务员的洁白制服上;香肠碎块像子弹一样“嗖嗖”地从我耳边飞过。
  芒奇金一把从高脚椅上抱起裘德,避到了餐桌底下。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可可汁从翻倒的壶里滴下来的声音。
  布伦比站在我身边,甩着刚打过人的右手,另一只手掸着制服上的鸡蛋,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哦,这下完了!”他的眼睛眨得过于频繁,好像老式的信号灯。
  两个餐厅服务员把布雷斯的勤务兵扶了起来。他瞪着斗鸡眼,鼻孔里淌着血。瘪下去的嘴唇也带着血,看起来船上的牙医要有新的病人了。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常见的酒吧闹事。从本宁堡到月球基地,任何一个军事基地外的酒吧都常常发生这种事。
  “中士,”布雷斯从桌子的那一头悄悄走到布伦比身边,直到他可以探头看到布伦比的名牌,“布伦比中士!这究竟是——”
  在全息电影或酒吧里一有人闹事,乐队就停止演奏,然而布雷斯的乐队是光子构成的,所以维瓦尔蒂的乐曲继续在餐厅回响。
  布雷斯猛地转过身,手指着乐队,“给我把这该死的东西关掉!”
  乐队继续演奏。
  布雷斯从桌上劈手抓起一个糖碗。向嵌在舱壁上的控制面板砸去。碗砸得粉碎。演奏家的身影忽然淡下来,变成绿色的轮廓,最后一下子消失了。音乐戛然而止,在天花板低矮的房间里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布伦比的,布雷斯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
  布雷斯直起腰,深吸了一口气,脸涨得紫红,脸上的肌肉都在发抖。他的脸颊上沾着一片泡过牛奶的玉米片。如果布雷斯发现自己成了“麦片杀手”的受害者的话,多半会为自己申请一枚紫心勋章①。
  【① 紫心勋章:美国军方荣誉勋章,一般赠与对战事有贡献或参战时负伤的人员。】
  我忍不住窃笑,然后连忙拿手捂住嘴,用几声咳嗽来掩饰。
  布雷斯把怒火转向了我,“万德,你觉得这种野蛮的闹事行径很可笑吗?住在九十号以后的人知不知道什么叫纪律?”步兵居住区域从九十号舱房开始。
  我瞪了布伦比一眼,“我会处理我的人。你的人留给你处理。”
  布雷斯打量着“老鼠鼻”。他被人扶起来靠在桌子边缘,用一块餐巾捂着脸的下半部,正恶狠狠地瞪着布伦比。在他调整餐巾用嘴呼吸的时候,我看到他原来长着门牙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大洞。“老鼠鼻”也许是一个说话尖刻的懦夫,可他是布雷斯的人。布雷斯到现在才看清楚他手下受伤的状况。
  布雷斯皱起了眉头,又吸了一口气。他用手摸了一下脸,抹掉了那片玉米片。
  有人窃笑。
  “万德,”布雷斯用颤抖的手指着布伦比说,“让他在三十分钟内到我的会议室来。”然后他猛地转了个身,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也一起来。记得先把他收拾干净。”

  十分钟以后。我和霍华德一起坐在我的屋子里,等布伦比去后舱换一件干净的制服。
  我用一只手摩擦着自己的脸,“我只能按规定处罚布伦比了。你知道的。”
  “詹森,他自己也应该预计到这个后果。”
  “是布雷斯手下的那条‘八爪鱼’①先挑的事,但我还是要罚布伦比今后多做些额外的工作。”
  【① 八爪鱼:步兵对海军士兵以及太空部队士兵的称呼。】
  霍华德耸耸肩。打开一片尼古丁口香糖,“如果你做得了主的话。”
  “当然是我做主,我是布伦比的指挥官。”
  霍华德把那片口香糖像毯子一样卷起来,塞进嘴里,“在旅途中,船长拥有绝对的权限。”
  “胡说八道。霍华德。”
  这不是胡说八道。我在远程教育课程里学过《统一军事法典》联合国修正版。只要布雷斯愿意,他可以审判这船上的任何一个人。
  “就算是这样吧,他打算怎么做?让布伦比走跳板?”
  这是有可能的。如果船长认为自己指挥的船受到了威胁,他可以动用死刑作为惩罚手段。而且严格说来,我们还处在战争状态,做出任何“不称职”的行为,比如往别人鼻子上打了一拳之类的,都有可能被裁定为“蓄意叛逃罪”,这个罪名可以被处以绞刑。呃,在0.6个标准重力下,要吊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死。
  我从牙缝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禁摇了摇头。
  一阵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有人在敲我的舱门。
  “进来。布伦比。”
  进来的却不是布伦比。


《孤儿的宿命》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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