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后的晚上十一点,我收拾好行李,包括吉伯,按了按丽池酒店套间卧室里的“离店”视频选项。
带有英国口音的电脑告诉我,丽池酒店欢迎我在不久的将来再次入住。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太可能!”
两秒钟以后,电脑马上道歉,并且免费赠送我一次套间升级的机会。
我说:“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的行程安排有困难。”
很大的困难。如果有人要在地球度过最后一个晚上,我想丽池酒店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差别。太空部队最新的估测是从现在开始的八天以后,外星虫族入侵舰队将进入月球轨道以内的空间。
我绕道去了一趟大堂的全息电话间,用语音查询电话簿,打算把我永远用不上的钱花在打一通最高清晰度的全息电话上。
芒奇金的图像显现出来,像泉水一样清新。她身后的壁炉里燃烧的火焰正“噼啪”作响。图像是如此真实,我甚至闻到一股木头燃烧的清香。她穿着一件浴袍,两手叉腰,正在对付头发乱七八糟的裘德。她把一条毛巾盖在裘德的头上,“他刚才在洗澡,出什么事了?”
“你是指除了虫子入侵以外?那就没什么事了。”我讨厌对她说谎,但她现在是平民身份,“我们将在几天内上战场,所以我想我应该,你知道,和你联络一下。”
不管芒奇金是不是做了妈妈,她仍然保持着士兵的警觉,她知道这是诀别电话。
她久久地凝视着我,裘德在一边扭动着,“当然。”
我可以看到她眼里积聚的泪水,真后悔付了那么贵的钱打最高清晰度的全息电话。
裘德用一根手指抚过她的眼皮,“妈妈,你湿了。”
芒奇金的眼泪马上淌了下来。
她走近我,吻了一下我的前额。当然我不能真实地感觉到她的吻,我闻到的肥皂和水的香味也并非来自她,高清晰度果然是高清晰度,AT&H电话公司居然连气味都能模拟出来。
我匆忙挂断了电话,怕她看到我在流泪。
在酒店门廊黯淡的灯光下,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车子开了过来。那是来接我的车子。司机从车子里走出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从波多马克河吹来的寒冷、潮湿的空气,闭上眼睛微笑着。简简单单的乐趣也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愉悦,尤其是当你最后一次体验它的时候。
司机伸手接我的行李的时候,碰了一下我的手,“先生,放在后备厢吗?”
对于一名司机来说,这声音显得太老、太斩钉截铁、也太熟悉了。
我睁开眼睛,心跳立马加快,“奥德军士长!”我们俩互相行了个军礼,“怎么——”
“我刚才在五角大楼,你知道,临时调派的任务。碰巧看到你需要一名司机接送。”
他碰巧用自己的军士长安全级别在几百万个高级机密的电子记录里面查询,直到发现我的名字出现在某个任务里头?我笑了,“军士长,你遇上我真是太巧了。”
“确实如此,长官。”
我坐在五角大楼专用车的乘客位上四处张望。奥德轻巧地坐进驾驶位,“长官,如果您要谈谈的话,车子已经做过窃听器扫描,也采取了隔绝监视的措施。”
“你知道多少?”
“我看到的命令和计划文件显示,希伯上校负责组织一支科学探险队。以备登上战斗中被俘获的虫族船舰。”
“什么战斗?”我微笑着问道。
“长官,我知道我们没有太空船,所以也不可能发生什么战斗。像其他人一样,我也看全息新闻。”在微弱的光线下,我敢打赌奥德一定笑了,“然而,长官,我也注意到希伯上校的部门最近征用了六千磅的塞姆汀51型塑胶炸药。他的实验室为什么需要用到人类历史上威力最强的传统炸药呢?而且数量大到足以炸毁一座小城市,看起来很可疑。实验室还征用了一个大小刚好可以装下三吨塞姆汀51型塑胶炸药的轮式管状运输罐,还有足以烧穿数艘战舰的铝热剂。征用这些物资对一个实验室来说显得很不同寻常;对于一支执行战后检查任务的科学队伍来说,目前的组织结构以及所需的设备也同样不寻常。”
我咽了一口口水,紧紧地闭上眼睛。霍华德是军事情报部门的,老天,他应该是做间谍的。但是,奥德比他这个情报人员更为老练,居然看穿了他的秘密图谋。就因为我忽略了检查霍华德的掩饰手段,现在不得不和我们那个可以拯救世界的疯狂计划说再见了。
我的心“咚咚”直跳。奥德,永远循规蹈矩的奥德,已经觉察到我们小小的叛变阴谋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奥德把手伸到军服里头。伸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自动手枪。
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我把双手举起来,手心朝上,“军士长——”
奥德摇摇头。“长官。通常五角大楼的安全情报程序可以通过每四十八小时一次的例行检查,发现这些异乎寻常的征用要求。”
我的心一沉。奥德比五角大楼更快找到蛛丝马迹。
“然而,五角大楼的安全情报程序也要求工作人员每天检测一次自己工作站文件组的加密技术。我纯粹是随意挑中那些文件,储存在我的工作站里,然后加了密。”
“那么,情报安全部门——”
奥德点点头,“最终会找到那些文件。不过在未来的七天以内。不管是情报安全部门或是其他什么人,都不会发现那些征用要求以及运输记录的存在。纯粹是幸运的巧合,长官。”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拽着门把手。我把手放松。一群疯子打算隐藏他们拯救世界的计划,这要是幸运的巧合才怪。一直以来,奥德都在以幸运的巧合为借口救我的命。
“谢谢你,军士长。”我皱起眉头指着枪说,“那你为什么拿着手枪?”
奥德在驾驶座上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举起手枪,枪管上的滑套被拉向后方。这是一把蓝色金属点45手枪。两年前,我们乘坐亚瑟王神剑号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他用这把手枪练习过。
“严格地说,这种点45手枪不是标准配备。有人认为它已经过时了。不过我总是带着它上战场,而且一直发挥着很大的作用。”他指着枪身上的一道划痕,“我把它固定在挂肩枪套上。在埃特那军服发明以前,这把手枪帮我反弹回一枚射向我胸口的7.62毫米直径的子弹,留下了这道划痕,因此,也可以把它当作随身携带的幸运符。”
他把手枪递给我,我拿在手里掂了掂,“我不觉得过时。”
“我也不觉得,长官。”他笑了,指着手枪说,“装上箭形弹,这个老家伙还是威风凛凛的,在类似虫族船舰那样的封闭空间里近距离作战很有效。当然,假设你有机会和敌人近距离作战的话。”
我又咽了口唾沫。
奥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变得有点沙哑,“将军愿意不愿意帮我个忙,把这把手枪随身带着?就当是幸运符?”
我的嗓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奥德是在保护我。虽然拿一把自动手枪给平民做幸运图腾很少见,但金属却是士兵的幸运符。尽管他的职责把他埋在五角大楼的文件里,奥德还是希望他的一部分可以参与这场拯救人类的战斗。
我低下头,不让他看到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顺着手枪和枪套一直流了到我的行李上。
我深吸一口气,“这是我的荣幸,军士长。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抬起头,“看起来,您和布雷斯少将现在可以更好地理解对方了。在战场上我们是一个家庭。但是,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少将还是会照章办事、铁面无私。可惜在战场上人们通常无章可循。”
午夜时分,奥德把我送到目的地。霍华德、布伦比和我都穿着老式的平民夹克衫,在漆黑一片的国会广场游荡,手里推着塞满塑料垃圾袋的轮式购物车。路过的人如果看到,也只会当我们是三个无家可归的游民——事实上,我们也差不多就是游民了。
这个区域是禁止车辆通行的,否则偶尔开车经过的人也许会注意到今晚停在广场的运输货车和拖车比往常要多。每辆车都接在一个充电站里,引擎“嗡嗡”地响着。每辆车都离史密森尼博物馆外展览的深色“冒险之星”有一定的距离,避免被发射时卷起的气流损坏。“冒险之星”周围几百码的死草皮上洒满了某种刺鼻的东西,路过的人可能会分辨出这是阻燃剂的气味。
至于停在华盛顿纪念碑基地那些显眼的卡车嘛,明天的《华盛顿邮报》会刊登一个详尽的故事,描述在一场疯狂的破坏行动中,广场附近的玻璃统统被闹事分子砸碎。
另一家报纸可能会透露华盛顿中心地区的煤气总管发生爆炸,恰好解释了连在贝塞斯达市①那么远的地方都看得到的一个巨大火球。
【① 贝塞斯达市:位于美国马里兰州,在华盛顿特区附近。】
典型的军事行动安全保障措施——太夸张了,让人无法置信。但是,就像大部分的行动安全保障措施一样,目的只是为了在未来几天内瞒过虫族的窃听。
一辆运输杂货的载重拖车停在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前面。霍华德、布伦比和我一个接一个地晃到卡车旁边,然后迅速地闪进去。
货车内部充满了一股熟透了的香蕉味,因为这的确是一辆运输食品杂货的车。只不过天花板上原来那盏普通的白炽灯泡已经被更换成配合夜视镜的暗红色灯泡。
霍华德和布伦比已经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套上步兵的红色埃特纳军服,装着武器和装备的帆布背包,已经从塑料袋里拿了出来,放在脚边。
用三根手指穿衣服要花比较长的时间,但更有可能是我过于小心自己受了伤的手。吉伯从我的帆布背包里探出头,扭动着挤出来,停在我的肩膀上。它停在那儿,一遍又一遍地运行自我检测程序,发出有规律的“嗡嗡”声,好像一只蠓虫儿在我的头盔里不停地绕着圈子一样。
穿好军服以后,我简直动弹不得,因为另外有四十七个无业游民、九个夜间巡逻员和一群街道清洁工加入我们的“化装舞会”。他们现在都穿着“冒险之星”的飞行员服装或是太空部队的外太空制服。
我悄悄地问霍华德:“小泽加入我们吗?”
“她已经提前几个小时上船,为驾驶‘冒险之星’做准备。”
“我指的是——”
“那个计划她也加入。十天前我和她谈过。”
一个穿着太空部队制服的人朝我们走来,其他人纷纷缩回身子让路。
布雷斯皱着眉头看着我们三个,“希伯,我不理解为什么五角大楼安排你们三个带着那个占用了成吨升空重量的装备加入这项任务。”
霍华德缩回面罩和战地侦察单片镜,两眼直视着布雷斯,“您看过命令了。一旦您的部队俘获了伪头足类虫子的战舰,我们就负责登船收集情报。到时候我们的装备可能和同等重量的金子一样有价值。”
军情组的“幽灵”们编出来的大部分逼真的谎言,总是建立在一定的事实基础上,足以说服像布雷斯那样直线思维的人。
我们携带那些装备加入是为了继续开展伪头足类科技收集项目,听上去相当合理。就像出于军事行动安全的考虑而编出来的煤气爆炸新闻,我们的谎言也只需要在几天内不被戳穿就行。我们三个可是地球上最具权威的虫族研究专家,除了我们,他们还能派谁完成这项任务?很明显,指挥系统里的其他人已经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不过,“说服”这个词用得太一厢情愿了。实际上,霍华德对他们撒了个弥天大谎。不管怎么说,几天以后一切都无所谓了。
一名太空部队技术士官从门口把头探进拖车里来,“一分钟后出发!”
之后的六十秒内,车子里只剩下检查装备搭扣的“咔嗒”声、呼吸声,还有什么地方传来的祷告声。
那名士官打开拖车门,“女士们先生们,好戏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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