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皮肤发痒,它一直在发痒,从那模糊的年代开始,那时他依傍在母亲侧旁的滑流中漂游,那时他从吃奶中,从母亲用鼻尖将他轻推出水面呼吸空气的动作中,头一次懂得了触摸。
不久,他就明白,还有各种各样的抚摩。在下卡塔林那星移民区里,有墙壁、植物,还有各种建筑物;有抚摸、抵撞,对了!还有同龄豚之间互相咬噬嬉戏;噢,还有人类——男人和女人的轻柔、细腻的百般接触,他们游起来就像足蹼类动物,就像海狮,欢笑着,玩闹着,追逐着,时而在水上,时而在水下。
还有水的触感,水有无数种不同的触感。
溅入水中,撞击水面!还有,当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像箭一般疾行时,水流擦过肌肤时的光滑而多层次的感觉!当你憩息时,水会轻轻地拍打你喷气口下边,仿佛低声吟唱催眠曲。
哦,他身上好痒!
很久以前,他就学会在物体上摩擦身体了,并发现这样做能解痒。从那时起,每当他有这种感觉时,就靠这种方法来自慰,就像任何一条健康新海豚那样……
克莱代基想搔痒,想自我解放。
可是附近没有墙壁让他蹭。他似乎无法动弹,甚至连睁开眼睛看看四周也办不到。
他悬浮在半空,他的重量由“虚无”在支撑……这是一种熟悉的类似磁性的力……反重力。这个字眼——就像他从前的记忆中有多次这样的漂游一样——不知为什么显得生疏、几乎毫无意义。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慵懒,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为什么不发射一束声纳,辨认一下这处地方的形状和特征?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感到有一阵水雾喷在身上,使皮肤保持潮湿:那水雾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他思索着,终于明白了,他一定出了大毛病。他一定病了。一声不意而发的叹息,使他意识到自己还能出声。他寻找着合适的发音器官,试验着,终于重复了一遍那微弱的呻吟。
他想:他们肯定一直在治疗。我想必是受了伤,虽然不觉得疼,却觉得空空的,像是身体里被取走了什么——一只睾丸?器官?一种技能?不管是什么,他们也许正设法把它放回去。
他愉快地想道:我信任人类。想到此,他嘴角翘起,露出了笑容。
!!!
他嘴角在干什么?
噢。是的,微笑,真新鲜。
新鲜?我一生都在微笑!
为什么?
表情丰富!它为我五官增添精巧!它……
它是多余的。
克莱代基感到迷惘,不由发出一声微弱、颤抖的喊声。
在明亮的
太阳光里——
各种答案成群涌来,
宛如鱼群一般
现在他有点记起来了。他一直在做梦。发生过一件可怕的事,将他抛入神智迷乱的梦魇中。各种形状在他眼前掠来掠去,他觉得古老的歌谣采用了古怪的新形式。
他意识到,此刻自己一定仍在梦中,大脑的两个半球同时在做梦。所以他动弹不得。他试着用一首歌谣哄骗自己醒来。
那里有层层水面——
唯有抹香鲸才知道
巫医追逐着
一阵阵梦境
与章鱼搏斗
它们的尖嘴便是海中山丘
它们的长臂
环抱着海洋……
这不是一首镇定曲。曲中阴森森的暗示使他恐惧得想逃走。
克莱代基竭力想停止,他惧怕这曲子可能招来的幽灵,但又无法停止吟唱像符咒的这曲音。
沉入一级一级的——
黑暗之中
那里你的“旋涡”
永远到达不了
那里一切音乐
最后全都绝响
黑暗聚集起来
层层叠叠
古时暴风雨
呼嚎的歌声,
还有飓风,
永不停
克莱代基渐渐觉得近旁有人,他能感觉到附近有个巨大、宽阔的身影,那是从他歌曲的脉络中凝聚出来的。克莱代基感受到它缓慢的声纳脉冲,充满着他所在的小室……这样的小室根本容不下他身边成形的巨兽。
奴卡佩?
地震的声音——
蓄积了无数代
远古岩石
熔蚀的声音……
他每吟唱一段,那声像的凝聚物就多一份实体,他身边逐渐形成的魅影已具有肌肉的力量。这幽灵的巨大尾鳍慢慢地扫动着,像要把他击个底朝天。当它喷汽时,水雾就像一场暴风雨撞击在峭壁上。
恐惧使克莱代基产生了意志,他睁开了眼睛。当他使劲张开眼睑时,潮湿的黏液淌下来,眼球退缩到眼窝最深处,他费了好大工夫,才将目光调节到空气聚焦。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医务悬浮舱,小而闭塞,只有他一人。但声音又令他觉得,自己在大海里,一个巨兽近在咫尺!他能感受到它的力量!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幻影变了。视觉采纳了声像的参照框架。屋子隐去,他看见了它!
!!!!!!
他身边的庞然大物绝不可能在他所知的任何海洋中生存。
克莱代基惧怕得几乎窒息。
它移动时的力量犹如海啸,像势不可挡的浪潮。
这是黑暗与无底深渊的化身。
这是神灵。
克-克-克夫-克利!!
这个名字克莱代基是知道的,只是从未意识到罢了。它就像噩梦中的巨龙,从某个未知的地方冒了出来。
一只黑眼睛注视着克莱代基,目光几乎要把他烤焦。他想转身——躲避或死亡。
这时它说话了。
它说的是三段体,这他也知道。它摒弃了原始海豚语,鄙视这一聪明动物的语言。它唱起歌来,歌声具有物质力量,扫过他的身体,将一种可怕的感悟笼罩住他,充满他的身心。
:你游离了我们 克莱代基
:你开始学习了
:这时你的心智也离开了
:但我们还未结束
:然而:
:我们长久地等待着你
:如今你需要我们犹如我们需要你
:没有退路:
:如今的你
:只剩一个躯壳
:死的肉身
:空洞无歌
:再不是梦想者或用火者:
:毫无用处的克莱代基
:既不是船长
:也不是鲸目
:毫无用处的肉身:
:你只有一条路
:穿过鲸之梦的腹中
:那里你会找到一条道路
:艰辛的路
:但这是恪尽天职之路
:那里你也许能找到一条求生之路……
克莱代基呻吟着。他无力地甩动身子,呼唤着奴卡佩,但随即便记起,她是它们中的一员。她等待着,就在下面,还有其他折磨他的人,有些是古老神话中提到的神明,有的他从未听人提及,就连座头鲸也缄口不提……
克-克-克夫-克利前来带他回去。
虽然克莱代基已记不得共同语,但他恳求时用了一种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学会的语言。
:我毁了!
:我是个躯壳!我应该成为死的肉身!
:我丧失了语言!
:我丧失了言词!
:让我死!:
它回答时,声音在隆隆回荡,这声音仿佛来自地底,来自淤泥下面。
:穿越鲸之梦
:你的同类从未去过那里
:甚至当他们像野兽一般戏嬉,刚刚认识人类
:比座头鲸打坐处更深
:比巫师追逐魔鬼处更深
:比黑暗本身更深……
:在那里如果真谛仍不诞生,你可以决定去死……:
随着他的折磨者开始现出新的形体,小室的四壁也开始消逝。现在它长着抹香鲸的宽大额头和雪亮的利齿,它的身侧饰有银光闪闪的条纹。它的四周萦绕着灿烂的光环,就像……就像包围着一艘星际飞船的粒子场……
屋子完全隐去,突然,他四周化作一片浩瀚的、没有重力的海洋。古老的神明摆动着强有力的尾鳍向前游着。克莱代基发出一声尖细的轻声呜咽,毫无力气阻挡那巨兽掀起的激浪,他被浪滔裹卷着前进。他们在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尽管没有方向,但他不知怎的明白,他们在朝下游去。
“你听见了吗?”
麦肯妮的助手抬头看了看船长悬在其中的重力液体舱,舱室内一个昏暗的照明灯照亮了多次手术留下的处处伤疤。每过几秒钟,舱壁上的喷水口就会朝这条丧失知觉的海豚身上洒下一阵细细的水雾。
麦肯妮随着助手的目光看去。
“也许,我觉得刚才听到过什么动静,像是一声叹息。你听见了什么?”
助手摇摇头。“我吃不准。我觉得他好像在和什么人交谈,但说的不是共同语。有一阵子像在说三段体,接着……接着又不像了,听起来很古怪!”
助手打了个哆嗦,问道:“你认为他也许在做梦?”
麦肯妮抬头看了看克莱代基,答道:“我也说不准应该希望他做梦呢,还是虔心祈祷他不要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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