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遥感炸弹

 



  那堆半干的海草在一大片水生藤蔓上形成一个穹形小丘。汤姆用滑橇上那堆东西支起一个低低的顶棚,算是有个栖身之处。
  他坐在这个简陋的帐篷门口,望着黎明前的昏暗,咬着所剩无几的干粮条。身上的伤口尽可能清洗过了,并敷上了固化医用膏。腹中有了食物,痛楚也减轻不少,他几乎又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他检查了一下那个微型渗透式滤水器。它的上半部分是一个干净、一端连着过滤嘴的口袋,装着厚厚一层盐水和泥浆。滤水器下面放着一只水壶,几乎灌满了。
  汤姆看看手表。还剩五分钟。没时间再往滤水器里舀水过滤了。他甚至没时间在炸弹爆炸前清洗滤水器了。
  他拿起水壶,将盖子拧紧,放入裤袋。他又把滤水器从支架上拔下,倒出大半泥浆,紧紧折叠后,掖在腰带下。滤水器也许不能除去溶于水中的全部金属盐,设计它时从未有人想到过基斯洛普星。但是这个小物件大概是他最有价值的东西。三分钟,手表上发亮的数字告诉他。
  汤姆抬头望望天空。东方露出微微的晨曦,星星渐渐隐去。这将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所以寒气逼人。他哆嗦着,将湿上衣的拉链拉上,紧紧缩拢双膝。
  金星又闯入了他的脑际,也许是因为,当时他的命运和希冀也同样维系于送出信息。只不过,那时信息是送给援救人员的,而且他的敌人数量不多,鬼鬼祟祟的;而在他周围,众多友善的地球人与外星人在雾汽弥漫的金星上空巡游,寻找一个小小的线索,他只需提供这个线索。
  这一次事情反过来了。朋友屈指可数,而他的信号,将是一声呐喊,一阵尖叫,传向数不清的敌人。这些敌人,最好的情况下,也会决意肢解他的躯体,榨取他的脑汁,看看里面装着些什么。然而,他必须把他们引来这里,引到这一地点来。
  我为什么要自作自受呢?
  还剩一分钟。
  一旦那炸弹爆炸,那会是他听见的最响声音,是他见到的最亮光芒。爆炸已无法阻止。
  他想掩住耳朵和眼睛,仿佛将面临一场真正的爆炸。但他没动,只是凝视着地平线上的一点,心中默数,呼吸也随之加快。他故意使自己滑入恍惚状态。
  “……七……八……九……十……”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充斥了他的胸膛,又向四处扩散,使躯体松弛、麻木。
  西边天空几颗稀疏的星星,像蛛网一般的光芒透过他微微合拢的眼睑,他等待着无声的爆炸。

  “萨奥特,我说过我已准备好接班了!”
  萨奥特扭动一下,抬头看着利男。“再……再等几分钟,好吗?我正在聆听一种声……声音!”
  利男皱起眉头。他没料到萨奥特会这样。他提前来接这位海豚语言学家的班,因为他知道萨奥特恨透了这项监控机器人的工作!
  “利男,怎么回事?”
  丹妮裹着睡袋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瞅了一眼黎明前的夜色。
  “我自愿提早接班,这样萨奥特就不必和查理多磨嘴皮了,想不到他不愿下班。”
  丹妮耸耸肩说:“我说,那是他的事,你管他这么多干吗?”
  利男感觉到一句刻薄话已升到嘴边,但他咽了回去,转身走了。他决定不理睬丹妮,直到她完全苏醒,说话客气一点。
  自吉莉恩和奇皮鲁离开之后,丹妮完全听从这位新长官利男的命令,这反令他吃惊。在过去两天中,她几乎什么都不感兴趣,只关注自己的显微镜和采样,对萨奥特离奇的调情手段也不理不睬,回答问题时只用一个音节。
  利男跪在对讲机旁,这机器有电缆直通萨奥特的快艇。他在屏幕上打出一段询问信号,但对结果皱起眉头。
  “萨奥特!”他严厉地说,“立刻过来。”
  “再……再一秒钟……”那海豚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
  利男噘起嘴唇。

  现在你必须
  来这里集合
  不然立刻停止一切
  进一步的侦听!

  他听见背后丹妮的喘气声,不过她也许听不懂这个三段体命令的细节。利男觉得理直气壮。这是一次考验,他虽不像吉莉恩·巴斯金那么考虑周到,但他的命令必须遵从,要不他这个军官还有什么用!
  萨奥特抬头望着他,茫然地眨着眼睛。接着那海豚长叹一声,游到池边。
  “萨奥特,在四小时中,你没有记录任何地质读数,却让机器人下降了二百米,你在想什么?”
  那海豚犹豫地扭动着身子,最后,他轻声说道:“我在听一首歌……”
  最后一个字太轻了,利男没听清。“你在听什么?”
  “一首……首歌……!”
  利男举起双手,又垂下贴在身侧。他也疯了。先是丹妮,现在是萨奥特,把我留在这里,照看两个精神病人!
  他觉察到丹妮走近池边,便说道:“听着,萨奥特,达特博士马上就会呼叫,你说他会怎么说,要是……”
  丹妮平静地说道:“查理呼叫时,我会应付他的。”
  “你?”在过去四十小时中,丹妮一直在诅咒她派到的钻孔树研究任务,那是应查理的要求,塔卡塔-吉姆下达的命令。这一任务使她对乞奎人的研究完全陷于停顿。利男无法想象,她竟然要和那黑猩猩通话。
  丹妮答道:“是的,我。我必须告诉他的事,也许会让他完全忘记机器人,所以你就随萨奥特去吧。他说他听见歌声,呃,也许他果真听见了歌声。”
  利男瞪着她,随即耸了耸肩。好吧,我的任务是保护他俩,不是纠正他们研究中的错误。我只希望吉莉恩能整顿好飞船上的事务,我可以汇报这里发生的情况。
  丹妮跪在水边与萨奥特交谈。丹妮说得很慢,很认真,对于萨奥特慢吞吞的共同语——那是他长时间与机器人打交道的后果,她十分耐心听。丹妮想潜入水中,看看金属圆丘的核心。萨奥特答应,等他再记录下一点他的“歌曲”,就陪她去看。丹妮同意了,显然完全不再顾忌与萨奥特一起呆在水中。
  利男坐下等候飞船传来的消息,对讲机一定会吱吱响起来的。人们一夜之间全变了。可他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他的眼睛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揉了揉,但似乎没什么用处。
  他眨了眨眼,朝丹妮和萨奥特看去,视力聚焦反而更加困难了,他和水池之间像隔了一层薄雾。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的预感。脉搏跳动好像从后脑勺移到两个肩胛之间的一处地方。
  他用手捂住耳朵,大叫:“丹妮?萨奥特?你们……?”就喊不下去了,耳朵里只能勉强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两人抬起头来。丹妮站起身,朝他迈了一步,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
  忽然,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利男看见一堆模糊的影子在动,那是树林里的乞奎人,他们穿过灌木丛,向利男等人冲了过来。
  利男想拔出针筒枪,但已为时过晚。这群土著已扑向他们,一边挥舞着短小的手臂,发出细声细气的尖叫。三个乞奎人猛地撞在他身上,另两个掀倒了丹妮。利男挣扎着,倒在它们身下,拼命抵抗着脸前晃过的一个个拍打的利爪,这时,头脑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巨响。
  一瞬间,乞奎人全都跑了!
  虽然他头脑里仍在隆隆作响,利男强迫自己翻过身子,朝上看去。
  丹妮在地上滚来滚去,呻吟着,紧紧抓住耳朵。利男怕她被乞奎人的利爪抓伤,但等她滚近一看,只是些浅浅的伤痕。
  他双手颤抖着拔出针筒枪。视野里仅有的几个乞奎人不是朝这个方向跑,而是一边尖叫,一边冲到池边,跳了下去。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不是他们的正常行为。
  至少他辨别出,那“声音”就像一千只手指甲同时刮过玻璃黑板。
  一次心灵遥感袭击!我们必须躲藏!水可以阻挡这种攻击,我们应该像土著一样跳进水里!
  他朝水池爬去,脑海里仍是一片喧嚣。忽然他停住了。
  我没法把丹妮拖过来,我们双手抖得厉害,无法戴上呼吸器!
  他朝相反方向走去,停在池边的一棵树前。他靠着树干坐下,尽管头脑里一片撞击声,仍然试图聚精会神。
  见习船员,记得吗,奥利先生是怎样教你的?想一想你自己的头脑,然后进入其中。看一看敌人设的假象,随意听听他们的谎言……善于运用阴和阳……这一对救命符号……是刺穿玛拉面纱的逻辑……和支撑的信仰……
  丹妮呻吟着,在几米外的尘埃中滚动。利男把针筒枪放在膝上,敌人一旦过来便可射去。他朝丹妮喊去,想盖过尖厉的噪声。
  “丹妮!倾听自己的心跳!倾听每次呼吸!它们是真正的声音!这不是!”
  他看见她微微地朝他声音的方向转过脸来,眼里饱含痛苦,苍白的双手捂住耳朵。尖利的刺耳声更加强烈。
  “丹妮,数数心跳!……它们像大海,像浪滔!丹妮!”他叫着。“你听见过什么声音能盖过浪滔声的?又有什么东西,什么人的尖叫,能响得不让潮水发出回敬的笑声?”
  她瞪着他,暗自用力。他看得出,她一边数数,一边深深地呼气、吸气。
  “对!数啊,丹妮!呼吸,心跳!这就是你的潮水!有什么声音能压倒这潮水的嘲笑?”
  她的目光锁定他的眼睛,他也一样。慢慢地,当他脑海中的咆哮声渐渐减弱,他看见她点点头,给了他一丝感激的微笑。

  萨奥特也感觉到了。正当遥感波向他压来,水池里忽然挤满惊慌的乞奎人。萨奥特立刻淹没在里里外外一片嘈杂声中,这比因探照灯而丧失视觉更糟。
  他想沉入水中,避开这片喧闹。为了抵御恐慌,他强迫自己将噪声分解。丹妮和利男的情形似乎比他还糟糕,也许是因为他们对这种攻击更加敏感。从他们那里得不到援助!
  乞奎人陷入恐惧,呱呱叫着,跳入池中。

  :?
  :逃!逃跑……
  逃离那些悲哀的庞然大物
  :?
  :谁来帮帮
  这些悲哀、受伤的庞然大物!

  像是出自天真的孩童之口……当萨奥特聚精会神时,这一“遥感袭击”真的像是求救呼号。它能伤及你内心最深处,但他没有躲避,而且还试图弄清其中的含义。
  萨奥特觉得有了进展——当然他在竞争——然而正当他仍在尝试时,另一种声音加了进来,这声音是从神经结点传过来的!那是来自地下的歌声,整整一夜他都无法破解的歌声,此刻又出现了,它在基斯洛普星的腹中回荡。它的简洁使你非理解不可!

  谁在呼唤?
  谁敢打搅

  萨奥特呻吟着,扯脱了机器人的连接导线。三种尖厉的声音,在大脑的三个不同平面号叫,实在令人够呛。若再添上一种噪音,他定会发疯的!

  色那宁人波尔特很害怕,尽管一位为“大圣灵”们尽责的军官,是不应该想到死亡,或活着的敌人的。
  太空梭穿过他的旗舰“奎格之火”号的闸门。一道道巨大的舱门,沉重而耐久,但很灵便,在他们身后毫无声息地关闭。太空梭驾驶员制定了一条通向坦杜人旗舰的航道。
  坦杜人。
  波尔特弯了弯顶冠,表示信心十足。在坦杜人飞船中冰冷的空气中,他脊鳍中的神经和血管会失去大量热量,可是保持翩翩的风度还是完全必要的。
  要是和索罗人结盟,也许就不会那么乏味了。至少索罗人与色那宁人长得较为相像,坦杜人却有点像地球人;而且,索罗人的体温也比较高。此外,索罗人拥有几个很有趣的扈从,波尔特的族人自己也很想提升这类生物。
  他想:假如他们是我们的扈从,一定会更加开心,因为我们是仁慈的保护者。
  如果说厚皮的索罗人爱管闲事、铁石心肠,那么瘦高个坦杜人更是可怖的生物。他们的扈从都是怪异诡谲的生灵,一想起这些,波尔特的尾巴根部便会抽搐。
  波尔特厌恶地做了个鬼脸。政治使得一些古怪的基因得以传宗接代。眼下,索罗人是战争幸存者中最强大的,色那宁人则是主力中最弱的。虽然坦杜人的哲学与“逊位者纲领”最格格不入,但眼下他们却是阻止索罗人取胜的唯一主力。所以,色那宁人必须暂时与之结盟。万一索罗人有望得胜,还是有机会与他们结盟的。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多次,以后还将发生。
  波尔特强装出一副坚毅的神态,前去赴会。他决心在踏上坦杜人飞船时,绝不露出一丝怯懦。
  坦杜人掌握着概率驱动术,对于这一疯狂而不甚了解的技术究竟有多大获胜把握,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是其扈从种族埃比西亚奇人发明的。借此他们能操纵现实,这样一来,他们的运动速度就超过对手。不过,有时候这种时空切换术会导致整队飞船湮灭,一视同仁地将坦杜人和他们的敌人一起永远逐出宇宙。真是疯了!
  波尔特身上的祈祷器官默念着:我在他们飞船上时,他们千万别用那古怪的驱动术,让我们制定作战方案,争取胜利。坦杜人的舰队已进入视野,它们的样子细细长长的,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它们速度快,动力足,所以不屑敷上装甲。
  当然,即便是这样离奇的形状,也只是古代信鬼库中设计的翻版。坦杜人的确肆无忌惮,但是他们的罪行中,却找不到标新立异这一条。地球人在许多方面比坦杜人更加不守规矩。他们这种不良习气是由出身低劣造成的。
  波尔特有点纳闷:那些“海豚”们此刻正在干什么。这些可怜的家伙,要是落在坦杜人或索罗人手中就惨了!尽管这群原始海洋哺乳动物只是笨拙的狼崽族的扈从,但是如有可能,他们理应得到保护。
  当然,事情有轻重缓急。不管他们是否值得怜悯,绝不允许他们保留手中的资料!这份资料要么由“逊位者”掌握,要么谁也别想得到。
  波尔特注意到,他心绪一烦躁,手上的利爪便会从指鞘中伸出。他重又缩回爪子,刻意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情,等候太空梭慢慢靠近坦杜人的飞船编队。
  波尔特的沉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颤打断,他的顶冠也不由得哆嗦起来……那是心灵遥感波段上出现的强烈震荡。
  他厉声说道:“通信员!与旗舰联络!看看他们能否证实那个呼叫!”
  “马上执行,总摄政官!”
  波尔特竭力控制激动的情绪。他感觉到的心灵遥感能量可能是个诈术。不过,就感觉而言,这些能量应该是正确的。它们携有“克朗道之火号”战舰的形象,谁都不曾指望还能再次见到它!
  他立刻坚定起来。在即将举行的谈判中,他又增加了一个重大的筹码。坦杜人若想得到色那宁人的援助,必须提供更多的合作。
  驾驶员说道:“已确认,长官。那是‘克朗道之火号’战舰”,他因激动而嗓音嘶哑。波尔特竖起顶冠,表示认可。他凝视前方那群赫然耸现的金属怪兽,坚定地迎接这场较量、谈判,以及等待。

  贝伊·乔荷恩正在倾听鲸的歌声——那是几张昂贵的珍品唱片,前些日子,她花了一个月的工资才买下——正在这时,她的探测器发现了信号。她勉强放下耳机,记录下方向和强度。
  信号真多……各种炸弹、爆炸、陷阱。一个小个子瓦宗兽向她指出,这个特别的信号是从基斯洛普星水世界发出的。
  贝伊捋了捋她的胡须,开始沉思。
  “我相信这会改变事态,可爱的小家伙。让我们把这块未来的碎片留在太空,开始采取行动好吗?是该让地球人知道这里有他们的朋友的时候了,对吗?”
  那瓦宗唧唧地说道,制定政策是她的事。根据联盟的规定,他们只是密探,不是战略家。
  贝伊很赞同他们的挖苦话,这番话很有情趣。她说:“很好,让我们试着靠近一些。”

  希卡茜匆忙地询问小艇上的战斗电脑。
  “这是一种心灵遥感炸弹。”她通过水下通话器,向在外星人飞机残骸里工作的人们宣布。她用的是共同语,镇静而精确,带有一丝冷静的智慧学腔调。“我未探测到别的攻击信号,所以我相信,我们感觉到的,是太空战的余波。我们以前也感觉过,只是没有这次强烈。
  “我们在海洋深处,海水能部分挡住遥感波。‘闪电号’船员们,咬紧牙关,别理睬它。按常规各行其责吧。”
  她关上送话器。希卡茜知道,施特已经到船员中去了,她会谈笑风生,提高大家的士气。
  遥感噪音就像一阵奇痒,但这种痒具有怪异的节奏。它脉动着,仿佛在发送她吃不准的密码。
  她看着汉尼斯苏西,他正坐在附近的墙栏上,显得很疲惫。他本想睡上几个小时,但遥感爆炸对他的影响,显然比对海豚更加严重。他将之比作指甲刮擦黑板。
  “希卡茜,我能想出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好消息,另一种是坏得不能再坏的坏消息。”
  她点了点光滑的脑袋说道:“我们已经一再检查了电流,派了三位船员回去报告,可是飞船那边始终没有音信,我必须作最坏的假设。”
  “就是说,‘闪电号’被俘了,”说着,苏西闭上了眼睛。
  “是的,这个遥感冲击波是来自这颗行星的表面,说不定星系人已经为争夺飞船——也许是飞船遗留下的东西——打了起来。”
  希卡茜已作出决定:“我立刻乘这架小飞艇返回‘闪电号’。我等到你们封闭好船内休息舱再走。你们需要小飞艇的动力来为色那宁人的蓄电池充电。”
  苏西点点头。希卡茜显然急于尽快离开。“那么,我去帮帮他们。”
  希卡茜说:“你刚下班,我不允许你去。”
  苏希摇摇头说:“瞧,希卡茜,一旦我们在这艘战舰内建成了避难所,就可以灌入滤过的富氧水,海豚们便能好好休息。这个残骸很能隔绝遥感波。最重要的是,我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干的房间,免得我只要一转身,就有一大群 唧唧喳喳的恶作剧小家伙们在背后取闹!”他目光中带着善意的嘲讽。
  希卡茜的下颚呈现出一道优美的曲线。“那就再等一等,奇妙的玩具制造家,我和你一起去。工作能使我们忘记外星人的指甲刮擦声。”

  索罗人克拉特并未感到刺耳的震颤。她的飞船能遮挡遥感的干扰。她最初是从参谋们那里得知这一爆炸的消息。她从皮拉人库拉贝拉手中接过数据纸卷时,只是略感兴趣。
  他们在战争过程中探测到许多这类信号,但是没有一个是来自那颗行星的。基斯洛普星上只发生过零星的小冲突。
  通常,她本会简单地下命令,发射一枚自动导航鱼雷,然后就把事情忘了。意料中的反索罗人的坦杜-色那宁联盟,正在那巨大的气体世界附近结成,她必须制定出各种方案。但是,这个信号中有某些东西吸引了她。
  她吩咐那皮拉人:“在行星地图上确定精确的信号源,包括一切已知敌人飞船着陆点的方位。”
  “到现在为止已有几十处,位置都很模糊。”那位皮拉人统计员吠道,他的声音十分尖厉。他每说一个音节就要张一次嘴,毛茸茸的睫毛在一对小小的黑眼睛上面扫来扫去。
  克拉特对他不屑一顾,她咝咝地说道:“当索罗人出面干预,终止皮拉人充当基萨人扈从的契约时,并不是为了使你们成为太上皇。我是可以质问的吗?我可不是纵容黑猩猩的地球人!”
  库拉贝拉哆嗦了一下,立刻躬起身子。这个粗壮的皮拉人匆匆跑回自己的数据中心。
  克拉特发出舒坦的呜呜声。是啊,皮拉人已臻于完美。他们在自己的扈从面前颐指气使,但对索罗人的每次吩咐——无论多么异想天开,总是忙不迭地设法办好。当个老前辈,实在是件妙事。
  在这点上,她得感谢人类。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地球人几乎取代了廷布利米人,而背上了纵容扈从的坏名声,地球人成了“提升自由主义”诸多弊端的代名词。一旦地球被征服,人类经“改造”而降至扈从地位,那时就会有新的种族跳出来替代人类。
  克拉克打开私人通信线路,显示器亮了起来,出现了索罗人普莉蒂尔的形象,她是她率领的舰队中一艘飞船的年轻指挥官。
  “是,舰队之母,”普利蒂尔微微一躬身,说道,“有何吩咐。”
  克拉特的舌头朝着这位傲慢的雌性青年翻动着,连珠炮似地说:“上次交火中十六号飞船行动太慢,普莉蒂尔。”
  “一家之言。”普莉蒂尔查看着自己的交配爪,在屏幕前将它擦干净,用这一粗俗的举止,故意表示自己兴趣索然。年轻的雌性很少懂得,真正的侮辱应该很微妙,要让对方过一段时间才能体会到。克拉特决定教训她一下。
  “你需要休息,以恢复体力。下次战斗中,十六号差不多已经没用了。不过,有个办法能使她赢得荣誉,说不定还能抓到俘虏。”
  普莉蒂尔抬起头,兴趣大增。
  “是吗?舰队之母。”
  “我们探测到一个呼叫,它伪装成什么东西,也许伪装成敌方的求救信号。我怀疑其中别有蹊跷。”
  普莉蒂尔显然经不起这番花言巧语的诱惑,“我很想听听,舰队之母。”
  克拉特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她知道,年轻的船长们心底里都相信有关她神机妙算的所有传说。她早知道普莉蒂尔会上钩的。
  她想:你要学的还多着呢,普莉蒂尔,哪里会这么容易把我拉下台,让你取而代之。你那娇嫩的皮上还需留下许多伤疤!我会乐意教你的,年轻人。

  吉莉恩和麦肯妮一抬头,见是塔卡塔-吉姆和伊格内西奥梅茨进了医疗舱,还带着三条粗壮的、身穿战斗服、一脸凶相的新长吻海豚。
  瓦塔赛蒂忿怒地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尖叫声,冲上来挡在她俩前面。麦肯妮的助手们躲在这位外科医生身后唧唧直叫。
  吉莉恩与梅茨的目光对视了一下,较量终于来临。现在他们可以看看,麦肯妮的话是否都是凭空臆测。吉莉恩仍然抱着希望:塔卡塔-吉姆采取这些行动,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克莱代基受伤,纯粹是意外事故。
  麦肯妮已经下了决心。年轻的海豚军校生阿齐,还没有回来。她怒视着塔卡塔-吉姆,犹如看着一头虎鲨。那条雄豚此刻的表情,也和虎鲨相差无几。
  吉莉恩有件秘密武器,但她发誓过,不到万不得以,绝不使用。她想:让他们先动手,让他们先摊牌,我们再亮出王牌。最初阶段也许有点危险。她赶来医疗舱之前,先向尼斯电脑发送了一个简短的呼叫。如果她错误估计了“闪电号”上海豚返祖现象的严重程度,她的处境就会很困难。也许,她本应该让奇皮鲁呆在身边。
  “巴斯金博士!”伊格内西奥·梅茨还没游近,就抓住墙栏,让一条全副武装的新长吻海豚游到他前面。“很高兴再见到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来报告?”
  塔卡塔-吉姆补充说道:“严重违反安全条例。”
  吉莉恩认为这就是他们的策略。他们大概想坚持这项罪名,直到把我关禁闭。
  “怎么?我是来出席船务会议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从麦肯妮博士处得到通知,让我回来参加。假如你们指挥舱的工作人员弄丢了我的答复,我表示遗憾。我听说他们大多是新手,缺乏经验。”
  塔卡塔-吉姆皱起眉头。她完全有可能发来过答复,但指挥舱在混乱中丢失了。
  “麦肯妮的通知也是违抗命令!你的返回违反了我的特别指示。”
  吉莉恩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她不就传达你召开船务会的通知?条例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必须在船长死亡或失去能力后二十四小时之内,召开船务会议。”
  “准备工作早就进行了!但在紧急情况下,代理船长可以否决船务委员会的提议。如果出现明显的违抗命令,我有权……”吉莉恩紧张起来:一旦塔卡塔-吉姆丧失理智,她的一切准备都用不上了。也许,她必须碰碰运气,跃过那排护士头顶,跳上护墙;她的办公室只有几步之遥。
  “……命令将你拘留,并在紧急状态结束后,举行一次听证会。”
  吉莉恩打量了一下那几条海豚卫兵的姿态,他们真会愿意伤害一个人类?他们的神色表明,也许会的。
  她觉得口干舌燥,但仍不动声色。她小心地答道:“中尉,你误解了自己的法定地位。我认为船上绝大多数海豚都不会感到惊讶,如果……”
  话语在她喉咙里卡住了,吉莉恩觉得脊椎一阵冰凉,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像在摇晃、震荡。接着,在她伸手抓住墙栏之际,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她头脑里面传了出来。
  其他人瞪着她,被她的举止弄糊涂了。随即他们也感觉到了。
  塔卡塔-吉姆疾速转着身大叫:“遥感炸弹!麦肯妮,快接通指挥舱!我们受到袭击!”
  那海豚医生忙闪到一旁,惊讶地看着他飞快地从身边掠过。轰鸣声越来越强烈,吉莉恩用手紧紧捂住耳朵,她看到梅茨也这样做。卫兵们乱了套,难受得尖叫不已,小船似的眼珠因恐惧瞪得大大的。
  我趁此突围?吉莉恩竭力思考。可是,如果这真是一次袭击,我们必须捐弃前嫌,共同对敌。
  “……无能的家伙!”塔卡塔-吉姆对着对讲机喊道。“你说的‘只有一千英里’,是什么意思?确定距离!……为什么主动遥感器失效了?”
  “等等!”吉莉恩叫道。她拍了拍手,心中涌起一股激情,继而放声大笑。塔卡塔-吉姆仍在向指挥舱人员哇哇地喊叫着,但其他人都转身惊讶地看着她。
  吉莉恩大笑不止,拍击着水,捶打着最近的护士,搂抱着瓦塔赛蒂颤抖的身躯。
  这时,连塔卡塔-吉姆也停了下来,被她这阵显然是歇斯底里的狂喜弄得莫名其妙。他瞪大眼睛,不理睬指挥舱传来的惊惶的唧唧声。
  “汤姆!”她高声叫道。“我告诉过你,你是不会死的!见鬼,我爱你,你这狗崽……哦,如果当初去的是我,此刻也一定到家了!”
  海豚们瞪着她,眼睛睁得更大了。他们开始意识到她在嚷些什么了。
  她笑着,泪珠顺着脸颊淌下。
  “汤姆,”她柔声说道,“我告诉过你,你不可能死!”她一边说,一边盲目地拥抱着身边最近的什么东西。

  声音传到克莱代基时,他正无重悬浮着。
  就像聆听贝多芬的音乐,又像试图亲耳听懂一条座头鲸的话语。
  有人将音频线路开着,以便万一他发出声音就能听见。谁也未曾想过,这一条线路是双向的,外面船舱的话语也传进了重力液体舱。
  那些话既诱人又费解,就像一首伟大交响乐中幽灵般的音符——它们暗示,作曲家瞥见的东西,音符只能含糊地传达,而语言却永远无法企及。
  塔卡塔-吉姆发出的哇哇声和嘟哝声,威胁的口气十分明显。还有吉莉恩 巴斯金小心而清晰的嗓音。要是能听懂这些话就好了!
  克莱代基知道飞船危在旦夕,但是他无能为力,那些古代众神还不肯放过他,不让他动。他们还要向他呈威,直至他听命于他们。
  他任凭阵发性恐惧的摆布——就好似潜入水中与一只大章鱼搏斗,然后浮上水面透口气,接着再沉入浑沌之中。当他们把他往下拖时,他再次卷入心灵符号的大旋涡中,卷入悸动的梦境,他们敲打着他工程师的心智,以异类的种种印象,持续地敲击着。
  如果他的语言中枢没有摧毁,那么这场袭击就不可能成功。克莱代基悲哀地发现自己丧失了言语功能。他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倾听这些说话的声音,聚精会神地琢磨着这些声调熟悉的古怪音符。
  没有全部丧失!过了片刻,克莱代基下了这样的结论。他能分辨出几个词,简单的词汇,大多是人或物的名称,或与其有关的简单动作名称。
  他的远古祖先也能做到这一步。
  可是他一次只能记住三四个词,所以不可能听懂交谈。他也许能费力地诠释一个句子,可是当他竭力理解下一个句子时,早把这个句子忘了。事情困难得令人痛苦,他终于放弃了这番徒劳的尝试。
  他想,这方法行不通。
  他忖道:能否用完形①方法试一试呢?远古众神就是在他身上使用这种方法的。包容……吸纳……就像贝多芬感受的那样去感受:沉浸到小提琴协奏曲的神秘境界中去。
  【① 完形指物理或心理现象的一种不可分割的结构或形态,其性质可由各组成部分导出。——译注】
  从通话器里传来愤怒智能生物的唧唧呱呱声音。声音在舱室中跳跃,飞散,就像颗颗苦涩的水珠。在可怕而奇妙的下沉之后,他感到了斥力。他强迫自己倾听,去寻找出路——为帮助“闪电号”和全体船员找到一条生路而竭尽全力。
  他正殚尽竭虑之际,需求在他心中膨胀,他在一片浑沌的声海中寻找一个枢纽,一个焦点。
  激流的混浊  掩盖了  凶残的敌人
  自相残杀时
  忽略了
  鲨鱼!
  愚蠢的短视
  召来了
  恶鲨……

  他发现自己违心地开始发出咔哒的声纳。他竭力止住,知道这将引起的后果,但声纳声还是不听话地从他额头发出,随即又汇入了一阵阵低声呻吟。
  他自己的歌声编织成一张越来越粗的网,笼罩了他,医疗舱传来的争辩声渐渐漂远了。嗡嗡的、噼啪的回声令四壁慢慢消隐,四周形成了一个新的现实世界,身边一点点聚起了一个黑影。
  他一言不发,示意黑影走开。

  :不
  :我们回来了
  :你还有更多要学:

  就我所知,你们只是我心头的谵妄而已!你们谁也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你们永远在我声纳的反射中说话!

  :你的回波可曾这么复杂过?:

  谁又知道我无意识会干些什么?在我记忆中,储存着千奇百怪的声音,是任何别的鲸目不曾听见过的!我到过一处地方:活的云向驯服的飓风发出呼啸!我听见过黑洞的、犹如世界末日的轰鸣声,我还听过星星歌唱!

  :还有一条理由,你是我们要的人
  :这里需要我!
  :别犹豫
  来吧,
  克莱代基:

  古老的神明,克-克-克夫-克利,走得更近。它那对声纳完全透明的形体发着荧光。他的利齿闪闪发亮。无论它是否虚幻,这巨大的身影开始移动,并像以往一样,带着他一起移动,他却无力抗拒。

  :下去:

  这时,正当听天由命的消极感扫过他的身心,克莱代基听见一个声音。奇妙的是,这声音不是他发出的,用以驱散疯癫的梦境。这声音来自别处,强大而急迫!

  :别管它
  :来吧:

  克莱代基的思绪在它后面跳跃着,仿佛那是一群鲻鱼,即便当那声音越来越响,震耳欲聋,他的思绪仍紧紧相随。

  :你的敏感激活了
  :你有了以前从不知道的心灵遥感
  :你还不知它的用途
  :放弃眼前的报酬
  :走那条艰辛之路……:

  克莱代基笑了,完全向这来自外部的声音敞开自己的心扉。它闯了进来,驱散了那古代神明的耀眼黑暗,将它化作粼粼闪烁的声纳亮斑,随即渐渐消失。

  :那不是你的道:
  :克莱代基……:

  接着那巨额神便无影无踪。克莱代基为自己挣脱残酷的幻觉而放声大笑,他感谢那解救他的声响。
  但那声音越来越响,胜利感化作恐慌。它膨胀着,在他头脑中产生巨大压力,挤压着头颅的四壁,撞击着,拼命想往外冲。世界变成一片飞旋的、充满奇异呼救呻吟的声海。
  克莱代基试图与那势不可挡的浪涛搏斗,发出了一声绝望的、颤抖的呼啸。


《星潮闪电》作者:[美] 戴维·布林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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