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把你带入我们的世界。虽然你已经答应同我们合作,但我却看到你一天天退缩到自己的过去中去,越来越接近深渊。
我叫人从南非送来樱桃和桃子,还订购了一只羊羔,我们的厨师给你做了羊肉排骨,拌入如春芽般嫩嫩的莴笋叶。
你惊恐地望着羊排,说:“这是从动物身上切下来的东西吗?”
这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于是我颇有些尴尬地答道:“是的。”
你看着肉、色拉、水果,又说:“你们竟然吃动物!吃草!吃树上长的东西!”
我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们是野蛮人。”
我用船为你送去玫瑰,你以为这又是我们吃的什么东西。
埃莉说,钥匙是一切的关键。科学家和记者涌入会议室,随后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埃莉重新恢复了自我控制力,她向他们重现了她和佩肯一起成长的生活。
经历了一小时的战争后,贡达瓦的人们就一直躲在地下。防空洞发挥了作用。尽管制定了兰帕和约,但谁也不敢说战争不会再次爆发。智慧又一次告诫人们,应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重建家园。
地下的坑道越挖越深,越挖越大,以至挖掘出了地下天然洞穴、湖泊、河流。宇宙能源的运用使得人们能够发挥无限的力量,这种力量能以各种形式出现。它被用来在地下再植一种比在地面上已毁灭了的植物更丰富、更美丽的植物。地下照明犹如白昼,被埋葬的城市处处鲜花盛开,森林茂密。新的品种被制造出来,生长繁殖得如此迅速,以致于肉眼可以观察出一棵树或一种植物的成长。开路机缓缓地、毫无声息地左右推进,泥土和岩石随即纷然消失,留下的是平整的路面,光洁的、比钢还坚硬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
地顶不再住人,但都被更好地利用了。没有损坏的小块地区象保护区一样被精心地保护起来,安置上各种设施,作为娱乐场所。有一片森林重新住进了动物,河流两岸郁郁葱葱,还有山谷、海滩。年幼的一代已把去地面看作一次伟大的历险。
地下的生活有条不紊,既有理性又不失乐趣。人们需要的一切都由工厂制造,工厂静静地工作着,既不排放污水,也不污染空气。分配制度的依据便是钥匙。
居民们每年一度领受一份物资分配信用卡,这种卡片被储入中心计算机,它保证每人能维持生活,还留有余额以享受一定的奢侈品。如果一个贡达瓦人需要一些新东西——例如衣服、旅行、物品——他可以用钥匙付款。他把钥匙插入一个专用的锁眼,中心计算机就根据他所买物品的价格减去信用卡上的存款。
某些职位较高的显赫人物有一份额外的信用卡分配物资,但实际上这对他用处不大,在贡达瓦很少有人能用完他们的年薪。每年年底,未用过的信用卡自动销毁,以此防止财富聚集在某些人手中。贡达瓦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
工厂一旦建立,并开始运转,它们就可以不需要任何工人,自行工作,它们使用自己的脑子。尽管如此,却仍有些活需要人工或人的智力。每个贡达瓦人每隔五天需要工作半天,但他可以按他自己喜欢的方式分配工作时间。他可以超工作量。如果他不愿意干活,也可以少干些或根本不干。工作是没有报酬的。工作不满定额的人,该年信用卡上的分配额就减少一些,但一点都不工作的人还是能得到比维持生活稍多一些的配额。
工厂设在城市的四周,深入地下,互相连接,形成一个巨大的超级工厂。产品是通过合成、而不是装配生产出来的。基本的原材料只有一个:宇宙能源。生活的需要和欢乐无穷无尽地洒向这个地下城。这儿存在别处不存在的东西。
钥匙还有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功能;避孕。如果想怀上孩子,夫妻必须摘掉戒指,如果有一方带着戒指,就不可能受孕,只有双方都想要孩子时,孩子才可能出生。
一旦贡达瓦人在神圣的选择之日得到了他的戒指,他就永远不能没有它。只要他活着,它就为他带来一切他所需要的东西,这是他生命的钥匙;如果生命终结了,戒指仍将留在他手指上,伴着他的尸体返回宇宙能源。这儿存在别处不存在的东西。
因此,当一对夫妻摘掉戒指,相拥一起,共同创造孩子的时刻,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激情。他们感到比裸体更裸体,似乎连同戒指把皮肤都脱掉了。全部的躯体,从头发到脚趾都与对方的血和肉相揉合,融为一体。他进入了她的体内,她融化了他,在一种纯净的欢乐中孩子被孕育了。
钥匙还能使贡达瓦的人口保持一个稳定的水平。埃尼索没有钥匙,也不想要。埃尼索人口众多。他们了解佐兰方程,也了解如何利用宇宙能源,但他们却把这一切用来繁殖后代,而不是用来保持平衡。贡达瓦有组织有计划,埃尼索却日益庞大,试图把自己的势力向外扩展。埃尼索的太空器最早登上了月球,贡达瓦不甘示弱,随即也登上月球。从发射的角度考虑,月球东部最适合太空器登陆,进行太阳系的考察。埃尼索在那儿建了一个基地,贡达瓦也建了一个。由于两个基地的驻军之间发生了一些摩擦,第三次战争爆发了。埃尼索要独占月球。
但是恐惧结束了那场战争。兰帕条约将月亮分割成贡达瓦区和埃尼索区,东面是国际区域,埃尼索和贡达瓦达成协议,在那里建立一个发射基地。
其他国家没有瓜分到月球,他们使嗤之以鼻。有些国家受埃尼索保护,另一些受贡达瓦的保护,最聪明的国家得到两方的帮助,但在第三次战争中,一些大国也往它们的土地上扔了许多炸弹。
兰帕条约写道:埃尼索和贡达瓦保证永远不再使用“地球炸弹”,没有使用过的炸弹送入太空,统太阳旋转,两国也保证永远不制造这类强效武器。
但后来埃尼索开始私自制造利用宇宙能源的武器,日益壮大军队,国家的人口密度也达到并超过了战前的水平。
就在此时,贡达瓦的管理委员会决定,牺牲它的中心城市贡达1城以防御战争。城市被撤空,市民移居到其他地方,机器搬到地下。贡达瓦的管理委员会宣称:如果同埃尼索的战争再次爆发,这将是最后一战。
就这样,国际南极探险队的科学家们慢慢了解了埃莉那个已消失的世界。但对埃莉来说,这一段时间异乎寻常地重要。犹如再次经历一般,她重温了一生中最幸福、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她沉浸在无边的回忆中,感情的巨浪不时把她抛回到现实中。渐渐地,通过她同佩肯的生活场景,科学家们发现了贡达瓦世界。
埃莉骑在白马上,朝瑞普里伍森林方向疾驰,佩肯紧随其后。埃莉大声笑着,心里期待着被他抓住时那欢乐的一刻。
佩肯选的是一匹蓝色的马,因为它眼睛的颜色和埃莉的一样。他紧紧追赶,逐渐赶上了她。他的马将蓝鼻孔伸向白马飞扬的尾巴。风将白马长长的尾梢吹进了蓝马敏感的鼻孔,蓝马晃了晃长长的脑袋,赶上几步,用牙咬住了它。
埃莉的马前蹄腾起,低声嘶鸣。埃莉抓住马鬃,用结实的大腿夹住它。看到它跳跃着、踢打着,她笑了。
佩肯抚摸着蓝马,让它安静下来,松开白马的马尾。两匹马并肩走入森林,看似平安无事,却狡猾谨慎地密切注意着对方。埃莉和佩肯手拉手骑在马上。
森林中的树木,幸免于第三次大战,看上去像包裹着棕皮的巨柱。在高处,交错叠起的树叶犹如一块天花板,被风儿不知疲倦地翻动着,阳光穿透空隙,留下了一片金色。微风吹来,远处传来阵阵沙沙声,就像纷乱的脚步,一片金色又合拢了。蔓延的蕨草给大地铺上了一张毛茸茸的地毯,间有小鹿踏步其间,寻觅最嫩的叶子,找着了,使用唇沿将叶吮起,一扭脖子,把它撕下。温煦的空气中充满了树叶和蘑菇的香味。
埃莉和佩肯来到湖边,翻身下马,马儿即刻跑回森林,像两个小学生一样,互相追逐。湖边几乎没什么人,一只疲倦的大乌龟背负龟壳,抱着沉重的躯体爬过沙滩,它的背上坐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孩子。
对岸稍远处是进出口,这是一个巨大的洞口,五颜六色的水泡般的飞行器通过它进出贡达7城,一些飞行器在湖面上低低飞翔,发出纤手抚摸丝绸般的声音。
埃莉和佩肯开始朝河滩尽头伸出的升降梯走去。没走多远,他们就听到一个金属般的声音:“请注意!”
这声音似乎同时发自天空、湖面和森林。声音继续传来:“从明天开始,将通过普通邮件,向每一个成年的贡达瓦居民发放G武器和黑色种子。在地面和深层的各娱乐中心,都有使用G武器的培训班。”
金属般的声音重复着通知,埃莉和佩肯开始走向升降梯,准备回家。他们住在贡达7城上方的气象塔内,这个塔和许多其他气象塔维持着大地上控制流星状况的系统,其目的是恢复由于战争失去了平衡的气候,使得植物能重新生长。埃莉和佩肯是气象工程师,因此能够住在地面上。
地下的贡达7城位于地面贡达7城遗址的正下方。古城已是废墟一片,唯有气象塔亭亭玉立,像炉渣上插着一朵鲜花。高高的塔身顶端,悬挂着一块树木簇拥、绿草如茵的圆形平台,一个池子和一个避风停机臂。
高低曲折的隔板将平台分成很多房间,有圆形的、椭圆形的,也有不规则形状的。顶部是观察室,它像一顶淡蓝色的透明圆帽罩在塔尖上。
埃莉走进房间,打开所有的窗户,轻柔的夜风从平台那边吹来,水池温暖的波浪中摇弋着五光十色的水下植物。埃莉脱下衣服,潜入水中。一群黑色和红色的颌针鱼在她身边游来游去,时而刺着她的皮肤,认出了她之后,它们便游开了。
圆顶观察室本身就是一台仪器,只要佩肯作出手势,使能自行工作。佩肯检查了一下,发现一切正常。他脱掉衣服,朝埃莉游过去。埃莉见了,大笑着扎入水下。
佩肯举起双手,滑到她身后,她把身体靠在他身上,轻轻地漂游着。他紧紧抱住她,欲望的利剑穿透了她。埃莉顺从极了,似乎他的愿望也就是她的愿望。游到浅水区,身子浮出水面,她感到肩膀和胁腹陷进沙地,在身体的里面和外面,她都感到了佩肯拥着她,围着她。慢慢地、温柔地、长久地,他探索了她所有的秘密。
夜幕降临,繁星闪烁。他们躺在卧室内的草地上,草地又软又滑,象一只猫的腹毛。一条极轻的白色毯子盖住了他们的身体,并且随着他们睡眠的需要自动调节着形状和温度。埃莉醒了一会儿,摸到佩肯摊开的手掌,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上面,佩肯的手捏住它,她幸福地叹了口气,又入睡了。
警报刺耳的尖叫声把他们惊醒了。
佩肯把钥匙插入电视机开关,对面的墙壁陷进去,亮了,出现了播音员的脸:“……警报。一颗未经登记的卫星正朝贡达瓦方向飞来,我方要求其讲明身分,但未接到对方答复。如果它继续保持沉默,我们的防御设施将采取行动。目前在城外的所有居民,务必马上返回最近的城市。请熄灭在高处看得见的灯光。我们的地面广播到此结束。”墙上的画面变成平面,稍作停留后消失了。
“我们要不要下去?”埃莉问。
“不,跟我来。”佩肯用毯子裹住埃莉,带她到平台。他们隐入银色棕榈树的下层树叶中、舒服地靠在平台边沿高高的扶手上。
天黑黑的,没有月亮,但有星星灿烂地闪耀。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飞行器像晶亮的水泡一样,从各个方向朝进出口汇集,似乎被一股气流带动。
警报也惊醒了地面上的人们,他们住在度假飞行屋里,有的在平原上,有的在废墟中,有的在湖畔。飞行屋半透明的外壳色彩斑澜,装点着夜空——像一条金鱼、一朵兰花、一只红色鸡蛋、一只绿色锭子、一个球体、一颗星、一个多面体、一滴眼泪。有些飞行屋已经起飞,飞向进出口,其他一些迅速灭了灯。一条白色的蛇状屋子仍然亮着灯,灯光照在一堵断墙上。
“他们在等们么?”埃莉低语递。
“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佩肯说。“如果卫星是一枚进攻的武器,它会有许多方法找到目标的。”
“你认为这就是吗?”
“不太可能——”突然,一道光束从地面射向天空,接着又有二束、三束、四束。“他们开火了!”佩肯说。
他俩抬头望着天空。埃莉颤抖着,张开毯子,拉进佩肯,紧贴着他。突然,在高空,他们看到一颗新的、硕大的星爆炸了,慢慢向四处散开,形状像一张离子般粉红的幕布。
“就是它!他们不可能打不中的。”佩肯说。
“你认为这是什么呢?”
“不知道,也许是侦察机,也许是哪个倒霉的飞行器,可能它的接收器坏了。不管怎样,它完了。”
警报又一次把他们惊得跳了起来,发出一种谁也无法忍受的可怕的声音,不过这一次是解除警报。度假屋的灯又亮了,远处,一群飞行器从进出口冒出来,就像水珠飞溅的喷泉。
卧室墙上的画面重新出现了。埃莉和佩肯都不想离开这隐蔽的黑暗,佩肯把钥匙插入栅栏上的一块控制板,画面离开墙壁,移到了户外。佩肯旋动控制板,把画面安在树叶上。他坐到草地上,背靠着栅栏,抱紧埃莉。西边吹来一阵微风,拂着他们的脸庞,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波浪般起伏着。立体的画面明亮而平稳,但听不清播音员在讲些什么。画面底部泛起一个黑色立方体,充满了整个屏幕,吞没了播音员。在立方体内露出了一个年轻人激动的脸,黑色的眼睛冒着怒火。
“一个学生。”埃莉说。
他激动地讲着:“……和平!为我们维持和平,战争从来都不是正义的,从来不!但战争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野蛮而荒唐,在人类将要战胜死亡的今天!难道我们还要为了月球,为了火星而互相厮杀吗?可笑之极!让埃尼索去啃他的太阳系吧,它不会吞没一切的。让它去同无限作战吧!我们正在这里进行一场更为重要的战争。为什么管理委员会秘而不谈科班的工作?我来告诉你们,我以那些同他一起工作了那么多年的人的名义告诉你们,他赢了!成功了!一只苍蝇在大学的试管内已经活了545天了,而它的正常寿命只有40天!它还活着,很健康——一年前给它喂了科班的首次试验性宇宙浆液。让科班继续他的工作,他的浆液已经制作成功了!机器马上就要投入生产,以后谁也不会衰老了!死亡将无限地遥远,除非有人把你们杀了——除非有战争!去要求管理委员会抵制战争,同埃尼索讲和,让科班继续他的试验让……”
一眨眼,他的形象缩小,进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规的播音员,开始只是一个透明的幽灵,然后成了一个实在的人。“……忘掉这次海盗般的打扰吧——”
但他再次被黑色立方体淹没,立方体中又出现了激动的年轻人。
“——轨迄中的炸弹,但他们还发明了更糟的东西!管理委员全会不会告诉你们,贡达1城的发射台上装的是什么可怕的武器呢?埃尼索人跟我们一样,也是人!世界上究竟会留下什么,如果这——”
立方体再次变黑,套入平面,重新显现了正规的播音员的头和肩:“管理委员会主席将对大家讲话。”
洛肯主席出现在屏幕上,他瘦削的脸严肃、不悦,白发披在肩上,左肩裸露着,敏感的嘴和淡蓝色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证实说:“是的,在月球的国际区确实有些瓜葛;是的,大陆防御设施摧毁了一枚受嫌的卫星,是的,管理委员会不得不采取措施,但这一切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贡达瓦的命运决策者们比其他任何人更坚决地为和平献身,为避免战争竭尽一切努力。”
“科班是我的朋友,”主席继续说,“甚至可以说是我的儿子,我对他的工作十分了解。管理委员会正在等待他在人身上试验的结果,如果结果是肯定的,委员金将立即发令生产宇宙浆液。这是一个伟大的期望,但我们绝不能因此而掉以轻心。至于贡达1号城发射台上的武器,埃尼索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但我只告诉你们一点:它的威力之大,以致于它的存在就是和平的保证。”
佩肯按了控制板,画面消失了。晨曦渐露,一只鸟开始在枝头啭鸣,各色的鸟在平台的树上和灌木丛中应声而唱。对它们来说,不论是白昼还是黑夜都没有恐惧,因为在贡达瓦没有猎人。
吃完饭,洗完澡,埃莉和佩肯登上室内的短梯,走向工作室。透明的墙上是一幅呈半圆形的地平陆架,陆架上方,正在形成的云团图像不停地变幻着。此时,一块云团让佩肯担心起来,他给气象中心打了个电话。一个新的面容出现在陆架上方,这是他的上司麦肯。他的脸色看上去很憔悴,长长的灰发耷拉着,眼睛红红灼。短暂的问候之后,他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似乎暴风雨要来了。”佩肯伸出三个指头,工作了一个手势,一幅云层图立即被输送到气象中心。
“我也这样认为。”麦肯说,“我不喜欢这云团,如果任其发展的话,可能会将我们的整个系统弄得一团糟。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可以将它转移,也可以将它完全消灭。”
“好的,消灭它。”
埃莉去看了看邮件,透明的信箱内放着两支G武器和两颗装有黑色种子的极小的圆球,还有三块信件板,其中两块是红色的——这是官方信件的颜色。
埃莉用钥匙打开信箱,厌恶地取出武器和种子,放在桌上。“你想听听信里说些什么吗?”她向佩肯喊道。
他离开气象台,让它自行工作。当他拿起红色信件板时,皱了皱眉头。一封信上写台他的名字,盖有国防部的印章,另一封是给埃莉的,盖着大学的章。
埃莉把唯一的绿色板塞进阅读机。她母亲的脸显示出来,说埃莉的父亲和哥哥都被动员了,她哥哥福肯去了月球。
“福肯被动员了,你父亲也被动员了!”佩肯说,“真难以置信,他们准备干什么呢?”他忧心忡忡地将一块红板输入阅读机,上面显示出国防部长的纹章:一个卷成一团的刺猬,身上的刺射出阵阵光芒。
“佩肯,请注意。”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始朗读一个命令,动员他坚守岗位。
另一块红板输入阅读机,出现的是大学的徽章:佐兰方程的象征。
“埃莉,请注意,”一个严肃的声音说道:“我是科班。”
“科班!”
科班的脸取代了佐兰方程。每一个贡达瓦人都认识这张脸,他是大陆上大名鼎鼎的人。他发现的一种浆液马上被广泛地采用,使得人对特种疾病有极强的抵抗力,他的另一个发现使浆液的服用者能迅速恢复疲劳,以致于“疲倦”这个词正逐渐在贡达瓦语言中消失。
科班脸型瘦削,颊骨深陷,一双黑黑的大眼明亮而锐利。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只为别人考虑的人,全身心地工作着。他32岁年纪,看上去跟学生一样年轻,学生们祟拜他,甚至学着他的模样,把黑发剪得很短。
“请注意,埃莉,”他又一次重复道,“我是科班,我想亲口告诉你这件事:在这次全民动员中,根据我的请求,你被委任一个在大学的特殊职位,和我一起共事。我还不认识你,不过我很想见见你。请你马上来51号实验室。你只要通报姓名和号码,马上会被带到我的办公室,我在等你。”
埃莉和佩肯不知所措地望着对方,刚才信中有两个矛盾之处:“……根据我的请求,你被委任”,但是“我不认识你……”看来他们有可能在动员中被分开,自从选择之后,他们从未分开过,分离对他们来说实在难以想象。
“我同你一起去见科班,”佩肯说,“如果他真需要你,我请他把我也收下,气象塔的工作谁都能做。”
事情很简单,也很容易办到,只要科班通融一下。大学是这个国家的主要力量,行政机构和军队都在它之下。它有自己独立的预算,自己的武装卫队和广播设施,它根本不用依养别人。科班本人没有任何政治要职,促每次贡达瓦管理委员合作员要决定,必定征求他的意见。
不过不用着急。战争这个想法既可笑又不实际,不要去相信官方的歇斯底里,那些官僚关在地下指挥部,已经失去了对现实的感觉。
埃莉说:“他们应该常到上面来走走,看看地面上究竟在发生些什么事。”
佩肯抱住埃莉的双肩,紧紧拥着她,说:“我们去森林吧。”
他把钥匙插入通讯控制板,给深层1号的汽车库打了电话,要了一辆出租飞机。几分钟后,透明的水泡就降落在塔顶的停机臂上。佩肯走过桌边时,拿起了两支G武器,然后给气象中心打了电话。既然他已经被动员过了,就不能不打个招呼就离开岗位。
“你有没有注意到,”胡佛对列昂诺娃说,“他们都是左撇子。”他压低了声音,—只手掩住麦克风,列昂诺娃的英语很好。
他说的没错。一经他指出来后,就很清楚了。她很恼火,自己竟然没看出这一点。埃莉和科班座位上发现的武器形状象手套,都是为左手设计的。
就在这时,大屏幕正显示出埃莉和佩肯在一群贡达瓦人中,这些人在训练使用同样的武器。他们都用左手射击,被打中的金属靶子突然飞上天空。这是一项技巧和控制力的训练,因为G武器上三个弯曲的手指头如果受到不同的压力,能压弯一叶草,粉碎一块石,击倒敌人,甚至击溃敌军。
一架大学飞机出现在训练场上空,盘旋片刻,轻轻地着落在射手们背后。这是一架速度极快的机器,形状如枪尖,机舱透明,机身上印有佐兰方程符号。
从飞机内走出两名大学男民兵,上穿绿色胸铠,下穿绿色裙子,腰带左边别着G武器,右边佩着S手榴弹,脖子上挂着氧气面罩。他们开始在射手中间走来走去,向他们问着什么,射手们惊讶而忧虑地望着他们,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全副武装的大学卫兵。
这两名卫兵正在找埃莉。
“我同她一起去,”佩肯说。
卫兵没有接到其他指示,于是同意让他一块儿去。他们的飞行器剑一般穿过湖面,飞入进出口,然后垂直下降,穿过通向大学的海峡,飞到实验室门口,门开了。飞机一进去,门又关上了。
大学的街道和建筑物十分简朴,同城市其他地方的繁华形成了强烈对照。这儿只有光秃秃的墙和屋顶,没有花,也没有草,不规则四边形的门没有任何装饰,白色的街道上甚至没有一滴水珠,天上没有一只小鸟。移动平台上有专门制作的椅子和金属扶手。这是一个严谨治学的地方。
埃莉和佩肯诧异地发现下面的街道异常活跃。大学卫兵身穿作战服,头发夹在脑后,头上戴着钢盔。移动平台上挤满了这样的卫兵。门上一闪一闪地亮着各种颜色的信号,人名和编号在空中回荡,身着橙红色长袍的实验室工作人员奔跑着,长长的头发包在密封的头巾里。这里不是理论研究区,是实验研究区。这儿的学生没有一个赤脚或露出短发的。
飞机停在一个星状交叉路口,一个卫兵领着埃莉到了51号实验室,佩肯也跟了进去,然后他们被引进一个四壁空空的房间,一个穿橙红色长袍的人正等着他们。长袍右边印着一个红色的佐兰方程,这说明他是实验室的负责人。
“你是埃莉吗?”他问道。
“是的。”
“你是谁?”
“我是佩肯。”
“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和埃莉在一起。”
“我也和佩肯在一起。”
实验室负责人思索片刻:“没有叫佩肯到这儿来,”他说,“科班想见的是埃莉。”
“我想见见科班。”佩肯说。
“我会告诉他你在这儿,请你稍等。”
“我和埃莉一起去。”佩肯说。
一阵沉默后,那个男子重复道:“我会告诉科班的,不过在埃莉见科班前,必须进行体检。请走列房间里去,埃莉。”他打开一扇半透明的门,埃莉看到一个标准的房间,在这种房间里面,贡达瓦人至少每年进行一次心理状态检查。
“有必要吗?”她问道。
“是的。”他说。
她走进房间,在一条凳子上坐下,门自动关上了,四周的仪器都亮了起来,彩色的灯照着她的脸,分析机嗡嗡响着,综合处理机咔嗒咔嗒咔嗒走着。
体检结束了,埃莉站起身,想把门打开,但打不开。她十分惊诧,又加了一把劲,门依然纹丝不功。
“佩肯!”她焦急地喊。
她听到他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她再次试图把门打开,心里越来越害怕。她喊道:“佩肯,开开门。”
他冲上去,她看到他的身影撞进了半透明板,体检室颤抖着,被打破了的仪器摔到地上:但门依然紧紧闭着。这时,她身后的墙开了一个口子。
“进来,埃莉。”科班说。
两名妇女站在科班面前,一个是埃莉,另一个是皮肤黝黑、比埃莉更丰满的美女。埃莉吵着坚持要求让佩肯同她一起来,这个女子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同情地看着她。
“等等,埃莉,”科班说,“等到你了解情况后再说吧。”
他穿一件朴素的橙红色实验室工作袍,衣服上有一白色的佐兰方程。他在办公桌和墙之间踱来踱去,赤着脚,像个学生,墙上打着许多洞,洞内装着无数阅读盘。
埃莉知道再争下去也是白费劲,便静静地等着科班开口。
“人们都不知道贡达1号发射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不过我将要告诉你们。贡达1号改成了太阳武器的发射场。不管我怎么反对,委员会仍然决定,如果埃尼索发动攻势,我们就使用太阳武器。我的联络人员告诉我,埃尼索已决定向我们发起攻击,在我们还没来得及用上它之前就把我们摧毁。如果我们的武器发射出去就会像太阳落到了埃尼索土地上一样,岩石会燃烧、融化,整个地球都会感受到震动,我相信,这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
“不过由于武器体积庞大,结构又极为复杂,因此需要花半天时间才能把它发动并送出发射场。这半天内所发生的一切将决定世界的未来。”
在说这话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现在他又开始踱起来,就像被囚在笼子里的野兽那样焦躁不安。“如果埃尼索人能阻止武器的发射,”他继续说道,“他们就能打垮我们。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十倍以上,而且他们更霸道。至今我们唯一的对抗办法是吓唬他们,但我们把他们吓过了头。”
“他们打算用一切可能的东西来攻击我们,我们把他们惹火了,吓怕了。如果他们赢了,我们都活不了。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每个贡达瓦人都分到一颗黑色种子。被俘虏的人可以自杀,免遭埃尼索刽子手的毒手……”
埃莉挑衅地站起来。“太荒唐了!防止这次战争的爆发是完全可能的,你们难道除了抱怨,就不会干些别的吗?把武器销毁!去找埃尼索人,他们会听的!”
科班严肃而满意地看着她:“选你算是选对人了。”
“干吗?”
但他仅仅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我是在努力,在埃尼索有我的间谍,我已同埃尼索知识区的科班学家联系上了。埃尼索也有人懂得这次战争的冒险性,如果这些人能掌权,他们就会维护和平,但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准备劝说委员会不使用太阳武器,并把此事通知埃尼索。但军队反对我,还有制造武器的赞助人,那个莫兹伦部长,他想看到它发挥作用!”
“如果这些措施都失败,我将作其他准备。因此我选择了你们两个人,我想确保人类不被毁灭……”
“如果太阳武器比预计的多工作几秒钟,地球就会剧烈晃动,海水会倒倾,陆地会被撕碎。谁都不知道灾难将何时结束。莫兹伦从来不敢试验武器,连小规模的试验都不敢,但我们必须作最坏的打算。”
‘请注意,科班,”一个声音说:“根据刚收到的消息,埃尼索驻扎在月球上的部队已经入侵国际区,从贡达3城开往我方月球区的军人护送队,在登陆前遭到埃尼索部队的阻截。我们的部队击退了一部分敌军,战斗仍在继续。我们的过程观察器证明埃尼索收回了太阳轨道上的原子弹。完毕。”
“只是一个开始呢,”科班自言自语道。
“我一定要回到佩肯身边去,”埃莉说,“如果我必须死,那么就跟他一起死。”
“不过请你听听我的打算。”科班说,“我建造了一个熊抵挡一切的掩蔽所,里面储藏了种子和受精卵,这些东西放到培养器内,我能使它们成活。我收集了上万个知识盘,许多文明的复制品,还有建造文明所需要的所有工具。在掩蔽所中心,我将放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心计算机选了五位身体和心理正常的妇女。一号昨天遇难了,四号目前正在埃尼索旅游,不能按时返回,五号住在贡达62城,虽然我已派人去叫她,但恐怕她也不能按时到达。二号是洛娜,三号是埃莉。”
他顿了一下,勉强地笑着,然后转向洛娜:“掩蔽所内只能有一个女人,这将是你,洛娜。”
洛娜站起身,正待开口,一个声音传来:“注意,科班,二号洛娜的体检显示出新陈代谢有所变化,激素失去平衡,看来她已怀孕两星期了。”
“我为你感到遗憾,”科班说着摊开手,“这就意味着你被排除了。掩蔽所的温度要降至绝对零度,里面的人进入冬眠状态,可以想象你的状况可能会对成功带来威胁,我不能冒这个险,请回家吧。我对你说的话,在24小时内不些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丈夫。24小时内,一切将安排就序。”
他对门口的两个卫兵打了个手势,他们退到一边,让洛娜离开,然后科班转身向埃莉。“那么就是你了。”
埃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过了好一会儿,血才重新在血管里咆哮,脸涨得通红。她强作镇定。
科班又说:“计算机把你描绘为平衡、灵敏、坚强、大胆。”
这时她发现舌头又会动了:“你为什么把佩肯关在外面?没有他,我不到掩蔽所去。”
科班摇了摇头:“几年、甚至一二个世纪后从掩蔽所内走出来的那个人,必须熟谙盘内所有的知识,还可能要知道得比这更多。他必须能使世界重现生机。佩肯很聪明,但他的知识有限,他甚至不能解释佐兰方程。”
“那么,谁是被选中的男子?”
“计算机选了五男五女。”
“谁是第一选择?”
“我。”
“那么美国就是埃尼索了,”列昂诺娃对胡佛说,“从那时起你们就是帝国主义者。”
“亲爱的,”胡佛说,“我们美人只不过是移居到美洲的欧洲人,是你们漂洋过海的堂亲表亲。我真希望埃莉能告诉我们第一批美国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看到了些贡达比人。”
埃莉给他们看了埃尼索人。她和佩肯曾去埃尼索首都地亚杜霍旅游,参加那儿的云彩节。她把自己的回忆展示给科学家们。
他们同埃莉一起透过一架远程飞机往外眺望,只见地平线上群山巍峨,连绵不断,稍靠近时,才发现山和城其实连为一体。城市的建筑物用巨石筑成,城市依附着群山,笼罩了群山,以它为基石,并将它最高的塔尖送入云宵,那是寺庙的石柱,其顶部终日云雾缭绕,难见真身。
他们看到埃尼索人在工作、玩耍。人们的需求如此之大,以致于在像云彩节一样的节日,人们还得继续建筑工作。建筑工人不停地扩大着城市,在山坡的处女地上开出街道和楼梯,筑起挡土墙和新居。埃尼索人的脖子上挂的金色项圈上垂着一个火蛇雕像,一直挂到胸前。火蛇是埃尼索人宇宙能的象征,这不仅仅是一个象征,它还是佩带者借以控制强大的自然力量的器件。国际南极探险队的科学家望见巨大的屏幕上,埃尼索建筑工人举起几吨重的大石块,一块块叠上,对准,用手掌将它们抹平。这一切轻松得就像做泥土模型。
被邀来参加云彩节的外国客人不允许着陆,他们的飞机只能盘旋在地亚杜霍的四面交界处。飞机在空中层层叠叠,成圆形排列,看上去像一个奇异的露天运动场的彩色台阶,在空中漂游。
对面是寺庙,它那前一般的尖塔——仅仅是一块石头,却超过了现代最高的摩天大楼的高度——高耸入云。岩石上刻凿了一条巨大的阶梯,阶梯环塔盘旋上升。一大批人在阶梯上攀登,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他们绚丽多彩的服装把这支队伍装扮得像条盘着的火蛇,蛇身紧紧地缠住尖塔,慢慢地蠕动。队伍肯定有好几万人,甚至可能超过100万。透过飞机敞开着的窗户,可听到音乐伴着“火陀”蠕行,这是一种刺耳、缓慢的喘气声,似乎发自群山,同塔上、街上和其他阶梯上人群低沉的声音汇触一片。
当蛇头终于到达云层时,太阳正落下山去,蛇头钻进了暮色中的云层。几分钟后,天完全黑了下来,城内所有的探照灯一齐对准尖塔,音乐和合唱的节奏加快了,尖塔开始动了起来,或许是云在动。书奏越来越快,天空和大地神奇地融为一体。
空中盘旋的飞机也随着节奏起伏。地上的工人们停止了工作,在公寓、宿舍和街道门男人和女人任意配对,互相拥抱,一起就地躺下,随着地动山摇的节奏摇晃着。山豁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山坡拔地而起,越升越高,直插云宵。云层冒出火焰,一时间雷电交加,然后火焰熄灭了,云层隐入黑暗的天空。山坡又垂落到山上。尖塔上已空无一人,巨大石梯上的人流不见了,成对躺在地上的人们松开臂膀。一些人站起身,各自走开;一些人躺在原地,睡着了。就在这瞬间即逝、令人窒息的一刻,他们分享了宇宙的欢乐。
国际南极探险队的科学家们开始询问埃莉,塔楼上的人们出了什么事?
“尖塔把他们送给了云层,”埃莉说,“云层把他们送回到宇宙能。不过那些登塔的人都是自愿去死的。他们的命运自孩提时候就已决定,这些人要么身体或智力有缺陷,要么比一般人更聪明、更强壮、更美丽。他们长大就是为了去殉难,而是他们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他们有权拒绝死,但这种人为数甚少。埃尼索每年用云彩节来摆脱不受欢迎的人,但这却远远不能抵销节日那天剧增的人口。云彩节那天怀孕的埃尼索人比在尖塔上杀死的人数多出20倍。孩子由国家抚养,他们永远不知道父母是谁。”
埃莉的飞机离地面很远了,但透过窗户的放大玻璃,还能看清人群中一张张脸,埃尼索人有平直的黑发、细长的眼睛、突出的颧骨和鹰钩鼻,鼻子底部呈扁八字,他们无疑是玛雅人、阿兹台克人和其他美国印地安人的祖先,也许还是日本人、中国人和蒙古人的祖先。
“那就是你所谓的帝国主义者!”胡佛低声对列昂诺娃说。
“你想拯救的不是人类,也不是文明,而是你自己的性命。”埃莉说,“你让计算机挑出大陆上最美的五个女子,从中挑选一个,和你一起逃命。”
“我愿意选谁一起逃命,呆会儿我就给你看。”科班悲伤地说,“可惜我没这个权利。”
他发出一道波束,桌子上方出现了一张像,这是一个极像科班的小女孩,正跪在深层9号湖边的草坪上,抚摸者一只小鹿,男孩般长长的黑发披在她肩上,修长优美的双臂抱着小鹿的头颈。
“这是我女儿多娃。”科班说,“她今年12岁,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早该有伴了,但她一直是一个人,像我一样,没有被选中。计算机一直找不到能受得了我的女子,而她们头脑迟钝,也总让我受不了。多娃的母亲也未被选中。”
“多娃长大了,到了选择的年龄,却被计算机拒绝了。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智力超过我,超过世界上任何人,如果她活下去……”科班的声音听不见了,他关掉了图像。
“难道你不认为我爱多娃就像你爱佩肯一样深吗?”他继续说,“难道你不认为我想把她一起带进掩蔽所吗?难道你想象不到我想同她呆在一起,让下一个被选择的男子来代替我吗?但我知道这个人,知道他知识的价值,也知道我自己知识的价值。计算机的选择是对的。不存在爱情或感情或自我的问题。我们面临的责任太重大了。我和你必须活下去,重建世界。”
“仔细听我说,科班。”埃莉说,“我根本不关心什么世界、人类,没有了佩肯,对我来说世界和生命都不存在了。此我把佩肯带进掩蔽所吧,我会终生为你祝福的。”
“不。”科班回答。
“把佩肯给我!你去同你女儿呆在一起,别抛弃她!”
“我不能这么做。”科班低声说。他的脸既坚定又悲伤。他的内心已经历了一场战斗,使他精疲力竭,但他一旦作出决定,就再也不会更改了。
科班没法把掩蔽所造得更大些,政府对他的项目不感兴趣,虽然任其发展,仅没有提供任何帮助。为了建造掩蔽所,大学提供了能源、机器以及实验室,但它的财富只够建造一个能容纳两个人的掩蔽所,再增加一个人,甚至一个小孩,比如多娃,三个人就会全部丧命。
“选其他妇女吧?”埃莉减道,“有成千上万的妇女可以选。”
“不,”科班说,“没有那么多人,只有五个,现在只剩下你了。我们别再讨论了,求你了。”
“我恨你。”埃莉说。
“我也不爱你,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
“注意,科班,”一个声音喊道:“洛肯主席要同你讲话。”
洛肯看上去十分惊忧。“听着,科班,你同埃尼索知识区的联络人联系上了吗?”
‘我一直在等他们的报告。”
“不能再等了。埃尼索人正用原子弹轰炸我们在月球和火星上的基地。我们的增援部队已经出发,准备进行反击。但还有更糟的……一支埃尼索侵略部队正集结在发射台,几小时后就要降落在贡达瓦的土地上!一听到第一批敌军起飞,我就开动太阳武器的发射装置——不过太阳武器使我感到害怕。也许还有讲和的机会。半秒钟也不能耽搁了,科班,我请求你,同他们联络上。”
“我无法直接同他们联络,我同拉莫斯的柏陶联系一下。” 洛肯的脸消失了,科班把钥匙插入控制板。“请注意,”他急促地说,“给我接拉莫斯的柏陶。”
“拉莫斯想保持中立,”科班解释说,“但在这场战争中,中立也保护不了他们。柏陶是拉莫斯大学的校长,他是我在知识区的联络人。”
柏陶的脸出现在刚才洛肯主席的脸出现的地方,他刚同知识区的苏塔库教授通过话。“他也无能为力,有点控制不了自己了,他想直接同你通话。”
柏陶旁边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是苏塔库,他看上去魂不守舍,边讲边打手势,而且敲打着自己的胸口,又指指远景中无法辨别的什么东西。他说些什么根本听不清,屏幕上不时出现彩色的块段,将他的脸切开、抖动、搅乱、拉开,然后消失了。
科班跟洛肯通了话,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答应参加将要开始的委员会会议,然后转身向埃莉,埃莉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你看,”他说道,声音冷得象冰一样,“现在你看到我们的处境了吧。今晚我和你就进入掩蔽所,我的助手会给你安排妥当。你有许多事情要做,其中一件是喝下仅剩的一帖浆液,这是我六个月来在实验室里一克克做成的。第一帖药我拿自己做了试验。如果战争奇迹般地被制止,你将成为第一个永葆青春美貌的女子,一旦那样,我向你保证,下一帖将会给佩肯。现在我把你交给我的手下人。”
埃莉跳起来,往门口冲去,举起左手朝卫兵狠命揍了一拳,卫兵倒下了,另一个卫兵抓住埃莉的手腕,把它扭到背后。
“放开她!”科班喊道,“我命令你们别碰她。”
卫兵松开手,她再次朝门口冲去,但门却仍然紧闭。
“埃莉,”科班说,“如果你顺从些,我让你在进掩蔽所之前见佩肯一面。我的助手告诉了他你的情况,并把他带回家了,现在他正等着你的消息。如果你反抗、挣扎,给准备工作带来危险,我就让你入睡,那你再也见不着他了。”
埃莉默默地望着科班,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把人叫进来,”她说,“我不会动的。”
科班按了一下按钮,半片墙滑向一边,留出一条通道,那头是个实验室,屋里挤满了卫兵和技术员,其中有接待过她和佩肯的实验室负责人。他指了指跟前的一把椅子。“过来,埃莉。”他说。
埃莉朝实验室走去,突然,她转身向科班,“我恨你?”,她悲嚎着。
他回答道:“当我们走出掩蔽所面对死一般的地球的时候,爱和恨都无关紧要了。”
伊藤钻进了金蛋,随身带去一些新颖的照相设备,希望能将金蛋内透明地板下的那一块照得通亮,以便拍照。当助手在安装泛光灯三角架时,他观察了一下身边的环境:墙面奇形怪状,高低不平,他用手指头摸了摸,又用指甲试了试,发现指甲被粘在墙上了。
他命令把一架泛光灯拉近,对准墙壁,然后用几块镜片凑合了一架显微镜。墙面布满了沟沟道道,每一道都是一行贡达瓦文。蛋壁盖满了用显微镜才能看出的符号,这一切相当于一个大型图书馆。
伊藤匆匆忙忙地拍了几张墙壁上道道点点的照片。
一小时后,照片被投射到一个大屏幕上。卢科斯辨认出了一部历史叙事小说的片断、一篇科学论文、一首诗、一段对话——也许是什么剧本或哲学讨论中的对话。
蛋壁是一本货真价实的贡达瓦文化百科全书。
其中一张照片显示出一些孤立的数项,卢科斯认为它们是数学符号,符号围绕在佐兰方程象征周围。
他们将她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道,几乎把每根毫发都称过了,喂她吃、给她灌水、按摩、称体重,她完全被动地干着这一切。然后,他们向她解释开启和关闭掩蔽所的方法,最后给她服了宇宙浆液。她体味到一股新的活力注入了身体,觉得强壮、安详、平静。她放松四肢,感到自己漂入梦境。
醒来时,她正躺在一张在真空中漂浮的沙发毛垫上。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圆形房间,一个卫兵坐在门口,监视着她。他的手中摇晃着几只薄薄的小玻璃管,管子中交错着极为复杂的螺旋形图案,里面装满了绿色液体。
“你醒啦。”卫兵说,“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冲出去,我就把这玩意儿扔到地上,玻璃一摔破,里面就会放出烟雾。使你马上睡着。”
“注意,埃莉,”一个声音说,“佩肯要求同你讲话。”
佩肯的脸出现在她和卫兵之间,埃莉跳了起来,呼唤他的名字。佩肯正站在工作室内,她看到他身后的陆架和云层
“你在哪里,埃莉?为什么离开我?”
“我不想离开你,佩肯,我和你在一起,是科班逼我的,现在他们把我关在这儿。”
“我会来找你的,我把他们杀了!”他摇了摇武器中的左拳。
“你不能,你不知道我在哪里。等着我!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我等你。”佩肯的脸消失了。
卫兵监视着埃莉,她站在圆屋中央,也盯着他。她向前跨了一步,他抓住挂在脖子上的氧气罩,放到鼻子上。“小心!”他发看鼻音警告道,井小心翼翼地拿薄薄的玻璃管朝她晃了晃。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埃莉说,他惊讶地看着她。“你是个头脑简单、忠心耿耿的人,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曾向你解释一下。”她松开蓝色上装的下摆,开始解衣。“科班没告诉你,你马上要死了。”
卫兵不自然地笑了笑。他在深层里是安全的,他不相信自己会死。
“又要打仗了,这一次谁都活不了。”埃莉说,“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你要死了,你们所有的人都会死的,除了科班和我。”
卫兵知道她没有说谎,不过她也许搞错了,总有人能活下来的。其他人会死,但他肯定能逃掉的。
埃莉腰部裸露出来,然后她开始解腰到肩头的对角布。“贡达瓦的人都要死了,科班知道,所以给自己选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掩蔽所,命令计算机选择一个女子,同他一起密封进掩蔽所。我就是那个女子。你知道为什么在成千上万个妇女中计算机选中了我吗?因为我是最美丽的。你只看到了我的脸,现在你看。”
她裸露了右乳。卫兵瞪大眼睛望着美妙的肉体,花和果,他听到血在耳朵里翻腾。
“你要我吗?”埃莉说。慢慢地她继续脱着,“我知道计算机给你选择什么样的女人,体重比我重二倍,你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女人……”
上衣滑到地上,她的上身一丝不挂。她垂下手臂,手掌向前伸出,手臂微微张开,充分显露出她丰满、光滑、美妙的胴体。“在死之前你不想要我吗?”她抬起左手,一下扔掉下身的衣服。
卫兵站起身,把可怕的玻璃制品放在立方体上,扯掉面具,除去外套。他的身体匀称、强壮。
“你属于佩肯,是吗?”他问道。
“我答应回到他身边,不惜一切手段。”
“我会给你开门,告诉你怎样出去。”
他脱掉裙子。她慢慢往后退,在地毯上曲身躺下。他靠近了,强壮而庞大,欲火在眼中燃烧。他压倒在她身上。
突然她厌恶地痉挛起来。“我同佩肯在一起!”她尖叫道,两只大拇指狠命夹住他的喉管。
爱和恨的强烈感情使她变得疯狂而有力。她出人意料地卡死了卫兵,心中直想呕吐。
她迅速穿好衣服,戴上卫兵的氧气罩,又捡起薄薄的玻璃管,小心地按了按门。
门开了,门外就是埃莉起初体检的实验室。实验室负责人和两名助手正俯视着一张桌子,另一个门口还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他第一个看见埃莉,喊了起来,连忙去拿氧气罩。
埃莉把玻璃管朝他脚下一扔,玻璃管毫无声息地爆炸了,房间里弥漫起一股绿色的雾,卫兵和其他三人就地倒下了。
埃莉走到另一个门口,捡起了卫兵的枪。
大学派来的一架高速飞机停在气象塔的停机臂上,飞机上下来的大学卫兵在搜索卧室和圆顶,在平台的树边。科班正同佩肯谈话,告诉他埃莉的逃跑,并解释为什么他需要她。
“她把挡住她的一切都摧毁了:人、门、墙!”科班说,“我们一直跟着她到了街上,后来就失去了踪迹。”
卫兵们打断了科班,报告说埃莉不在公寓,也不在圆顶。他命令他们搜索阳台,然后对佩肯说:“我很怀疑她在这儿。她知道这是我必来之地,但我也知道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同你在一起。她总会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如果她给你打电话,就让她明白,必须回到大学去。”
佩肯愤怒地吼道:“你为什么不选择其他女人?”
“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埃莉服用了唯一的一帖宇宙浆液,没有它,人体就无法忍受绝对零度而不受到严重损伤。”
卫兵们报告说平台上没有埃莉的影子。
“她肯定在附近。”科班说,“等着我们离开,气象塔将受到监视。在没有通知我们之前,你们俩不准见面,不过,如果有什么奇迹,可以使你们俩见面。记住:你必须在她的生和死之间作出选择。”
科班和卫兵登上飞机,飞机加大油门,飞走了。
佩肯打开近距离屏幕,把它转向停在气象塔四周空地上的飞行度假屋,他看到到处都是卫兵,他们正通过自己的屏幕监视着他。
他走进公寓,打开电梯,里面站着一个卫兵,佩肯愤怒地关上门,转身走向气象室。站在透明的屋子中间,他看到了清彻的天空,大学的飞机正在慢吞吞地兜着圈子。他抬起手,双臂交叉,十指张开,开始打起呼唤风暴的手势。
在他上方的高空,一团厚厚的云彩在蓝天升起。塔周围的天空星星点点地布满了彩色的云朵,把蓝天变成了鲜花怒放的田野。云彩慢慢扩大、靠拢,连成一大块,越来越厚.越来越黑,隆隆的雷声也随之而来。狂风压弯了平台上的树枝,怒吼着吹过废墟,剧烈地插晃着度假屋。
佩肯上司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佩肯,你那儿出什么事了?这龙卷风是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佩肯说,“气象台失灵了,我正设法修理,但我需要帮手,送一批修理工来,快!”
上司诅咒了一句,消失了。
旋转着的云层变成了绿色,紫色的闪光划破云层,雷电轰鸣,一个闪电击中了大学的飞机,燃烧着坠落了。接着是一片喧闹,一片混乱,趁此机会,佩肯跑到平台,迅速潜入水中。
埃莉躲在池底的沙子中,身上遮着水下植物,脸上罩着氧气罩。看到佩肯向她打手势,便离开了藏身之处,同他一起游到水面。
他们急忙奔进气象室。云层的底部正碰到气象室,带来一阵狂风、暴雨和冰雹,闪电、雷鸣更是来势凶猛。他们正在系武器带,突然看到修理机到了。飞机的鼻子伸进窗框,佩肯把它汀开,两名修理工在雷电中跳下飞机。
“怎么回事?”其中一人问。
佩肯没有回答,而是把手伸进武器,朝气象塔的心脏开了火,心脏砰的一声,呻吟片刻,便垮掉了。他抓住埃莉,把她塞到修理机内,自己跟着跳上去。
这是一架沉重而缓慢的飞机,不太好操纵,但面对狂风却能保持平稳。佩肯砸了那个不停地显示飞机方位的发送机。飞机在他的操纵下往西飞行。佩肯的气象室坏了,因此必须调动其他气象台控制龙卷风,这就会留了足够的时间,让佩肯完成第一个计划。
唯一的办法是离开贡达瓦,到中立国拉莫斯去,但维修机到不了那个地方。要找远程飞行器,必须到地下城的飞机库去。
佩肯把飞机降到云层最低层,被倾盆大预冲刷过的大平原在闪电中照得通亮,离他们只有60英尺。这时,埃莉看见一架升降梯隐隐出现在雾中,佩肯使劲使飞机降落,还没着地,他们就跳下去,然后同时用武器向飞机射击。
这架高速升降梯直接地把他们带到深层五号。移动街道上的人们显得既激动又疲劳。空中四处可见有人在通知最新消息的画面,但要听清说些什么,必须把自己的钥匙插入声音孔。埃莉和佩肯坐在高速移动街上,听洛肯主席在证实这些通知:不,没有战争,还没有。委员会将尽一切可能阻止战争,但贡达瓦的男人和妇女都不准离开工作岗位。街上大部分人都在腰间佩着武器,毫无疑问,他们身上什么地方肯定还藏着黑色种子。
他们走下街道,到了飞机库。佩肯选了一架双人远程飞机,把钥匙插入控制板,等待控制板出现一道蓝光,询问他们的目的地。但灯一直不亮。
“失灵了,”佩肯说,“快,换一个,
当他们离开座位时,听到飞机喇叭内传出一个声音,他们僵住了,这是科班的声音:“埃莉、佩肯,我知道你们在哪儿。现在听我说,我把你们在中心计算机的存款冻结了,现在钥匙对你们已毫无用处。如果继续使用,只会暴露你们的方位。呆在原地别动,我派人去接你们。”
埃莉和佩肯跳出飞行器,夺路而逃。他们见到一架飞机刚刚着陆,一个旅客从里面出来。佩肯举起武器,以低强度射击,那人被抛到几步远的地方,摔在地上,失去了如觉,佩肯冲到他身边,把他拖到一棵矮树枝下,跪下身去。他发现要把这人的戒指拿下来太难了,他很胖,戒指陷进了肉里,佩肯不得不住手指上吐唾沫让它滑润一些。最后钥匙终于拿下来了。
他们登上飞机,飞机还是热的,佩肯把偷来的钥匙插入控制板。但应该出现的蓝色警告灯却变成了黄色。机门一下关住了,广播开始大叫“偷来的钥匙!偷来的钥匙!”外面的一个警报器开始呜呜作响。
佩肯用力拉开门,他们逃向树丛。身后的警报器还在毛骨悚然地嚎叫。
其他旅客并没有注意他们。在十三大街的入口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画面,可以看见月球上正在发生的战斗。埃尼索和贡达瓦都在用原子弹轰炸这颗卫星,炸出一个个大弹坑,陆地裂开了,海水蒸发了,月球上的空气散入太空。路人停住脚步。观看片刻,又匆匆地赶路。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亲属在月球或火星的部队里。
街道上挤满了激动的人群,时而有人旋开声音道,主席仍在安慰大家:“至今还没有战争。”
埃莉和佩肯匆匆赶到公用电梯口,希望能躲在人群中混出去,到达地面。但已经有三队大学卫兵守在街道尽头,并且开始站往前移动,检查每一个人的身分。人群顿时担心急躁起来。
“他们在找什么?”
“一个间谍!……一个埃尼索人……深层5号有一个埃尼索人!……一支埃尼索部队——破坏者!”
“请注意,听我说!”科班的脸赫然出现在街道上方,每隔50步就有他的脸,俯视着人群和树丛,做着同样的手势,说着同样的话:“我是科班,我在找3-19-07-91号埃莉,这是她的照片。”
一张埃莉几小时前在实验室照的像片代替了科班的脸。人群中的埃莉转向佩肯,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别怕。”他温柔地说。
他抚了抚她的脸,一只手伸到她胳膊下面,松开护胸布,露出了一只肩膀,用这部分布遮住她的脖子、下巴、前额和头发。男人和女人有时就这样穿戴,这能适当减少她被认出来的可能性。
“我正在寻找这个女子,我是为了她好。”还是科班的声音,“如果你们知道她在哪儿,马上通知大学,但不要碰她……埃莉听着!我想你能听到我在说话。用钥匙在任何控控制板上给我发个信号。听着,贡达瓦人,我在找3-19-07-91,埃莉。”
一名男子正靠在一堵墙上。他没有钥匙,是一个贱民,没有银行存款,只靠乞讨生活。他没有戒指的中指关节缠着一根黑带,遮住了他耻辱的光指头。
这个人认出了埃莉。
大学卫兵正在走近,每个受到盘问的人都把钥匙插入卫兵手腕上的控制板,被搜捕的人的钥匙会卡在控创板内。埃莉和佩肯开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有钥匙的男子跟在他们身后。
一张埃莉的巨幅照片突然占据了整条街道。“你们能认出她的眼睛,不管她现在用了什么伪装。寻找这个女人的眼睛,我们寻找她是为了她好。”
“眼睛看地上。’佩肯命令道。
埃莉低下头,耸起肩,握紧佩肯的手,他领着她走向街道门口。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图像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埃莉停下脚步,抬起头,图像里放大的眼睛正盯道她自己的眼睛。
“来,”佩肯轻轻说道。他把她拉到身边,继续往前走,身体包裹在一千种颤动的彩色雾气里,现在他们走进了图像。在街道入口,他们走出了图像。这时,门突然在一大群学生的推力下开了。这些男孩和女孩都裸着上身,骨瘦如柴。自从他们的运动开始之日,他们每隔一天绝食,第二天也只吃些基本的能量食物。
“咆!”他们边跑边喊,在贡达孔两种语言用它的意思都是“不”。佩肯和埃莉挤进人群,想在门关上前冲出去。“咆”声越来越大,学生们推着、挤着,他们俩再次往前冲,佩肯像一只船头冲破人群。
终于,他们到了门口,但门被一支楔形队伍堵住了——这是委员会的警察,士兵们上下一身白衣服,左手带着G武器,一步步向前推进。
白衣警察并非徒有其表,它的成员在贡选瓦选择之前就被计算机挑选。他们没有钥匙,没有存款,他们在深层9号下的特别营房里成长、训练,从来没有到过地面,只去过比工业层稍高一些的地方。他们的宇宙就是大荒湖,湖水流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在矿藏遍地的湖边,他们残忍地互相厮杀,或者睡觉、吃饭,他们的性能力变成了攻击性的行动。他们穿着裹得很紧的皮制服,盖住了全身,甚至盖住了手和脚,只露出一张张脸。他们携带着两支G武器,也是白色的。他们是贡达瓦唯一能带两支武器的人,委员会把他们放出来,镇压学生的反抗。
学生们预感到要出事,便四处逃命,但街道两旁都被卫兵堵住了,于是他们又退回到电梯和街道的入口。空中出现了洛肯主席的脸,画面沿着整条街延伸,不用钥匙使能听见其声音的图像实为罕见,以至于每个人,甚至卫兵都停下了脚步,凝神聆听。
“管理委员会已决定往拉莫斯派遣国际友好参赞,并请求埃尼索政府也派一个职务相当的代表,去拉莫斯同他会晤。我们想把战争限制在地球之外的土地上,不让它扩展到地球。还有希望保护和平!……1至26组的全体居民,务必马上到动员地点报到。”
“咆!咆!咆!咆!”学生们叠起了一个人体金字塔,塔端站着一个女孩,双手高举,尖叫着:“别听他的!别去报到!拒绝政府的战争:说‘不’!迫使委员会宣布和平!”
一个白衣卫兵朝她开了枪,女孩倒下了,倒在图像中埃莉的脸上。
卫兵发起冲锋,边前进边射击。“咆!咆!咆!咆!”金字塔倒坍了,顿时血肉横飞。
佩肯伸手去掏枪,但发现枪已不在皮带上了。
卫兵白色的人墙一浪浪逼近,人群四处奔逃,学生们呼喊着口号。
佩肯把埃莉按倒在地,自己扑在她身上。一个白衣卫兵跑着从他们身上踩过,佩肯抓住了他一只脚,脚踝粉碎了,这人一声不哼倒在地上。佩肯用膝盖顶住他的颈脊椎骨,将他的头往后一扳,脊椎骨断了。佩肯举起他塞入武器的左手,把他的手指住手掌心压,一大群卫兵立即被打得飞上了天。人群压过他们,喊着、叫着,卫兵继续在扫荡。
埃莉和佩肯沿着大街到了停机场交通圈,停机场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
—棵红树的12条躯干在交通圈中心地带拔地而起,形似花冠,根部相连,树枝盘绕,像一群孩子手拉手围成一圈。树根处有一条小溪环绕。渴极了的埃莉蹲在溪边,捧水入口,她突然厌恶地把它吐了。
“这是深层1号的湖水。”佩肯说,“你知道的。”
她确实知道,但她太渴了。清澈的水又咸又苦,又有微热,这水是不能喝的。佩肯轻轻扶起埃莉,抱紧她。他也很渴,而且很俄,因为没有喝道宇宙浆液,他比她更衰竭。头上的枝条挂着上千台机器,可以供给他们眼花缭乱的食物和饮料、游戏和快乐。佩肯知道,没有钥匙,即使砸了他们也没用,里面将空无一物。没有钥匙……
“来。”他柔声道。他们手拉手走近停机场入口,发现三排大学卫兵已将入口封锁住,通往交通圈的每一条街都有卫兵。佩肯把手伸进偷来的武器。
“别动,”埃莉说,“他们有毒气弹。”
每个卫兵皮带上挂有一颗透明、易爆的手榴弹,装满了绿色液体,任何一颗就能使一大群人昏迷不醒。埃莉仍然戴着逃出大学时戴的氧气面具,但佩肯没有。
“戴上面具,”他说,“我能屏住呼吸,穿过毒气。我一开枪你就砌。”
佩肯深探吸了口气,以中等强度射击。
卫兵们倒下了,手榴弹落地破碎,放出一阵绿色的雾,弥漫街道上空。人群马上失去了知觉,跪倒在地,摇晃几下,就躺下了。千万只鸟儿从绿叶覆盖的天花板上纷纷坠落,像彩色的雪花。佩肯已抓住埃莉,把她推向停机场。他们跑着,踩过地上的躯体。他正一点点释放出肺里的氧气。突然,他撞到了一条支起的膝盖,不自觉地叫了一声,吸进一口气,立即就睡着了。他的冲力使他扑向前,头撞在另一个入睡者的腹部上。
埃莉翻过他的身,抓住胳膊,开始拖。
“你一个人可不行。”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说。
没有钥匙的男子站在她身边,脸上罩着一只修补过多次的老式防毒面具。他弯下身,抬起佩肯的脚。“跟我来。”他说。
他把埃莉领到墙边,在两棵葡萄树中间放下佩肯,朝左右望了望。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走动的人。他从一个小袋里拿出一根弯曲的电线,塞进墙洞,拧了一下,两颗葡萄树之间的墙像一扇门一样开了。
“快!”他催促着,一辆大学飞机正在停机场入口停下。他们抬起佩肯,朝漆黑的门口走去。
一离开绿雾,佩肯立即恢复了知觉。他睁开眼睛,看到埃莉跪在他身边,痛苦地望着他。
周围一片灰色;灰墙、灰地、灰顶,对面是灰色的楼梯。厚厚的尘土给一切披上了灰衣。
“楼梯!”佩肯说道,“我把它给忘了。”
“大家都忘了。”没有钥匙的人说。他也是一身灰,衣服和头发是灰色的,皮肤是粉红的灰色。
“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佩肯问道。
“是的,同她一起。她就是他们我的那个人,对吗?”没有钥匙的男子声音低低的,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是的,”埃莉说,“是我。”
“他们不会马上想到这楼梯的。已经好长时间不用了,所有的门都封住并隐蔽起来了。他们一下子找不到的。如果你们想去地面,要走三万级台阶,将花上一二天。”
‘我们要去停机场。”佩肯不知不觉地也压低了声音。
“深层5号停机场布满了卫兵,你得上去或下去一个深层,下楼容易些。”
这入把手伸进手腕上的小袋,拿出一些极小的圆形食物,递给埃莉和佩肯,然后用手掌沿擦掉墙壁管子上的灰尘,用刀切开两处,两道水流开始注出。
埃莉张大嘴冲到透明的小水流下,她噎着,呛着,打着喷嚏,高兴地笑着。佩肯用手接着水,喝着。刚缓解了饥渴,水流变小、停住了,管道自动愈合了裂缝。
“以后你们还可以喝的。”男子说,“我们快点,跑下三百层楼,到深层6号去。”
埃莉和佩肯手拉手跟着他,走进了浓密的灰色。时而他们看见其他没有钥匙的人,沉默不语地、不紧不慢地走着,或独自一人,或成群结队。综合楼梯就是他们的宇宙。他们打开被遗忘的门,偷偷进入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乞讨或偷来需要的东西,然后马上回到灰色避难所。
埃莉和佩肯跟着向导头昏眼花地跳下一层层楼梯。他向他们说着短短的句子和断断续续的词组,声音低得象耳语。他告诉他们,当五彩世界的人们拒绝救济时,他们怎样挨饿,不得不吃圆鸟。他指了指在前方逃命的一只圆鸟,拳头大小,灰色,没有翅膀,当它要越过楼梯平台时,就蹬着瘦小的双腿,奔到楼梯最上层,然后把头和腿裹进羽毛,缩成一个球滚下楼去。
突然,一堵墙上传来响亮的声音,墙倒坍了。
“快!”没有钥匙的男子说,“那是一扇旧门,被他们发现了!”
他把埃莉和佩肯推到他前面,他们开始往回逃,一步跨过四级台阶。
走廊尽头,三个逃难者前方,传来科班的声音,声音穿过层层尘埃,仿佛很近很近,又仿佛在世界的另一头。
科班说:“我们知道你在哪儿,如果继续逃跑,你会迷路的。呆在原地别动,我们会来找你的。重复一遍:呆在原地。时间快没有了。”
前面、后面、上面,都能听见卫兵沉重的脚步声。没有钥匙的人停下脚步。
“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佩肯把手伸进武器,但那男子叫他等一等。他跪下身,掏出一把把尘土,直到露出地板,然后把耳来贴在上面听着。他一跃而起。
“瞄准这儿?”他轻声道。
佩肯举枪射击,地板摇晃起来,从墙上和地上震起的尘土在走廊上飞扬。
“再重一点!”男子说。
佩肯再次开火,地板轰的一声在他们脚下裂开了个口子。
“跟我来”。他们的向导命令道。
他跳进洞口,埃莉和佩肯紧随其后,跳入苦涩、微温的水中,巨大的水流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埃莉钻出水面。看到佩肯的脸也从水下浮上来,他的头发闪着绿莹莹的光。他朝她笑了笑,伸出手。前面,在河流注入一条排水管的地方,有一片旋涡,旋涡中央可看见一个发亮的气泡,那是那人的头。他举起手,示意他准备下潜。埃莉和佩肯靠近他,他们觉得自己正被一股吸力引向水深处,以松快的速度旋转着下降。水散发出腐烂的、化学用盐的气味。
到了一个急转弯处隆起的地方,他们又被扔进一个冒磷光般气泡的温泉,最后落到一个慢吞吞流向黑色门廊的湖中。他们浮出湖面,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组螺旋形圆柱从天花板直插水中,没有钥匙的男子坐在一根圆柱上,皱着眉吼道:“快爬出来!”
埃莉爬到同圆柱根部相平的地方,把佩肯拖了上来。
那男子转向佩肯,用拳头敲了敲碰到头顶的天花板,说道:“深层6号的停机场就在我们头顶上。”
佩肯掏出武器,瞄准两排柱根的中央开火。一截天花板掉了下来,一棵大树从缺口处陷入湖中,树枝上架着一架飞机,里面有两个闪亮的人影。一大片粉红色的小扁豆状的鱼围住了机内乘客——白衣警察,袭击他们毫无保护的脸,钻进他们的眼睛、脑子、鼻子、胸和腹,机舱内的水染成一片红色。
三个人沿着树根、树枝往上爬,一直爬到停机场地面。
学生们仍在进行毫无希望的反抗。
画面正在摇放通知:埃尼索政府拒绝派部长去拉莫斯。命令贡达瓦公民到指定的动员岗位去报到。
12街入口处上方,挂着埃莉的图像,并不停地广播:“大学正在寻找这个女子……”
没有钥匙的男子带着忧郁的微笑离开他们,走向12街。坟莉和佩肯跑着,想在停机场找个较安全的地方。他们停在第二排远程飞机前。这儿几乎空无一人,一切静悄悄的。一架飞机刚到达,在指定地点着落。一名男子出来,惊讶地听着呼喊声和爆炸声。他匆匆走到佩肯跟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佩肯投有回答,而是举起左手的白色的手套武器,用右手夺走这人的武器,把它扔得远远的:“回到飞机里面去!快!”
那人被搞得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听从了。佩肯让他坐下,抓起他的手,把他的钥匙插进塑料板。接着是长久的沉默。突然,通讯屏开始震动。
“目的地?”喇叭问。
“拉莫斯,第一停机场。”
一阵短暂的嗡嗡声,然后是轻轻的“啪”的一声。“存款可靠,目的地明确,拔掉钥匙,准备起飞。”
佩肯将男子一把拉出座位,推下飞机,大声向他致谢、道歉。门研然一声关上了,飞机起动,进入起跑线。机上的喇叭开始说:“大学正在找埃莉……”
跑道的装置接住飞机,把它送上天。它飞出口子,进入夜空。
埃莉和佩肯手拉手躺在长沙发上,溶入了无边的温柔与寂静。
不一会儿,喇叭又响了:“我们将飞往拉莫斯,准许速度是9至17,你选择什么速度?”
“最快的。”佩肯说。
“最快速度17——已记录。准备加速。”
虽然听到了警告,有所准备,但这一缓冲仍然把埃莉推到壁上,把佩肯抛到她上面。她笑了起来,双手抓住他长长的金发,咬他的鼻子、脸颊和嘴唇。他们忘了危险,把痛苦抛到一边。他们正走向安全,虽然安全也许是短暂的,但此刻就是欢乐的时刻。
喇叭里的警报声嚎叫起来,打破了他们的欢乐。埃莉和佩肯愣住了。红灯在控制板上一闪一闪。
“这是普通警报,”喇叭说,“所有的飞行都取消了,我们将通过最短的路途把你们接回停机场。请马上向你们的动员岗位报到。”
飞机改变航向,笔直迅速地下降。透过透明的机舱,埃款和佩肯能看到地面,移动休假屋像疯子的芭蕾舞一般冲向进出口,漏斗状的口子吞没了发烧的水泡,其它水泡盘旋着,等待进入。
他们的飞机减慢速度,准备加入队伍。
“如果我们回到城市,会被抓住的,”埃莉说,“我们得跳下去。”
他们正在减速飞行,离地面很低,因此跳下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机门在飞行中不能打开,佩肯朝控制板开了火,飞机左右摇晃起来,往上一提,往下一冲,又拉上,又下降,终于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落下了,撞在一深顶部布满棕榈叶的大树顶上。它就停在那儿,像一只苹果被钉在杆子上。
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就在湖边的沙地上方。埃莉的手放在佩肯手中,他们瞪大眼睛,望着无垠的夜空。在星星中,在深不可测、一片寂静的太空中,他们仍然在进行被中断了的希望的航程。
身后的森林里。传来马儿轻轻的哀鸣声,似乎十分痛苦。一只鸟儿从梦中醒来,叫了几声,又安静了。微风次拂着他们的脸庞。
“我们可以去找那匹马。”佩肯建议道。
“到哪儿去?没有地方可去。一切都完了。”她在黑暗中微笑着。只要她同他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他们将共同承受。
嘶鸣声逼近了,可听见马蹄踏过草地轻柔的声音。他们站起身,一匹洁白如月亮般的马走近,停下,摇晃着脑袋。
埃莉将手埋在它的长发里,感到它在颤抖。“它吓坏了。”她说。
“是吓坏了。”他看到佩肯的手臂划了一条大弧线,指着远处黑暗背景中的闪光。“他们正在贡达17城,41城和埃那瓦城进行战斗。埃尼索人一定在各地登陆了。”
在每一闪光之后,都能听见低沉的隆隆声,像连绵不断的雷声,在他们四周响起,大地在脚下颤抖。
“在黎明到来之前,”佩肯说,“这儿不会留下活的东西——没有动物,没有草。埃莉,我要你到掩蔽所里面去,我要你活下去。”
“活下去?没有了你?”埃莉偎依在他身上,抬起头。“我不是一个人在那儿,科班也在,这你想过吗?”
他摇了摇头,似乎表示否定。“我们一醒来,我就不得不为他生儿育女。我还没有你的孩子呢。难道想到科班和我一起生育孩子,你就一点不在乎吗?”
他粗暴地搂住她,但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那时我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一阵巨大游荡的声音传来,森林中所有的广播都放着科班的声音。“埃莉,听我说,埃莉,我知道你在地面上,那儿有危险。侵略军正大批降落,马上就会占领整个地面。到最近的楼梯去,埃莉,用你的钥匙发个信号。不管你在哪里,我们会去找你的。别再耽搁了。听着,佩肯,为她想想吧!埃莉,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叫。天亮前,掩蔽所将要密封,不管你来不来。”
接着一片寂静。
“我同佩肯在一起。”埃莉低沉、庄严地说。她搂住他的脖子。
他用手臂绕着她,把她抱起来,平放在柔和的垫子般的草地上。“我和你在一起。”埃莉喃喃道。
大地在轰鸣。
仍此刻埃莉什么也没有看见。佩肯也只看见埃莉,他用手、用眼睛、用嘴唇抚摸着她,脑子里充满了她的身体、她的美、她的欢乐。她颤抖、叹息、呻吟着,手从他身上无力地垂下来,她再也没有躯体,没有思想,她是草地,是湖泊,是天空,是欢乐的河流和太阳……
他们静静地躺着,埃莉仰卧着,佩肯的脸埋在清凉的草地上。他还不想离开她,这是最后一次了,一离开她,就是永远地离开了。他几乎绝望起来,但想到自己的死亡就要临近,反而又平静了。
佩肯抬起头,凝望微光中埃莉的脸。她躺在草地上,半睡半醒,周身洋溢着快乐。她仍闭着眼,轻声问:“你在看着我吗?”
“你真美。”他答道。
她的嘴和闭着的眼睛慢慢绽出笑容。
天空颤动起来,仿佛被撕裂了。一群红色半裸的埃尼索士兵粗野地嚎叫着,骑马似地分腿坐在铁铸汽车上,从火一般的夜空中冲来,到了湖面上方,斜着转向进出口。防御武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射击,空降部队被打散、消灭,无数具四分五裂的尸体落入湖泊、森林中。动物四处逃窜,有的跳入水中,有的跑回岸边,惊恐地在地上一对男女的周围蹦来蹦去。一支新的部队又在空中出现,边前进边嚎叫。
佩肯想从她身上爬起来,但她紧紧抱住他,她睁开眼睛,快乐地望着他。“我们一起死。”她说。
他把手伸进身边草地上的G武器,站起身,把武器对准她,她叫了起来。
“你要活下去。”他说着,开了枪。
此后发生的事,对埃莉就像对探险站的科学家们一样记忆犹新。虽然佩肯的武器把她击昏了,但她仍有感觉,潜意识记忆也继续记录着感官感知的一切。
她的耳朵和微启的双眼闻见佩肯给她盖上几件衣服,抱起来,走向燃烧的停机场中心的升降梯。他把钥匙插入控制板,但没有飞机来。他喊道:“科班!我是佩肯!我把埃莉给你带来了!”
没有回答。他再次喊着科班和埃莉的名字。绿灯开始在门上方闪亮,科班的声音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地传来:“……太迟了。敌人……在贡达7城,你们的综合电梯被切断了……再说一遍:带她下来……派一支巡逻队……信号……你的戒指……再说一遍……”
升降机到了,门刚开,大地就随着一声可伯的爆炸声起伏不断,升降机终点站的顶部被炸掉了,埃莉飞出佩肯的手臂,两人都被抛入空中。埃莉的眼睛朦胧地看到血红的天空,大批涂成红色的埃尼索军队降落下来。
他的身体感受到佩肯的存在,她的眼睛看见他痛苦的脸俯视着她,看到他受伤的额头、金发上的血渍,听到他对她论 “埃莉,我在这儿。我带你……到掩蔽所去。你要活下去。”
在会议室的讲台前,埃莉闭着眼睛,脸埋在手里,搜索着记忆。放大器随着爆炸声和那个世界的喊叫声震动,闭路电视显示出,大块大块的色彩,一片片的黑暗,里面七零八落的世界又回到了开天辟地前的混沌。
这时,一阵沉闷的打击声传来,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快,埃莉不知所措,她摘下金圈,睁开眼睛。屏幕漆黑一团。
打击声继续着。突然声音系统传来勒博的喊声:“你们听见了吗?这是他的心脏!我们成功了!”
胡佛喊了一声,跳起来,开始鼓掌,大家也学着鼓掌,高声欢呼。
科班的心跳动,停下,又开始跳动,很不规则,很不稳定。
聚集在复活台旁的医生们神色焦虑。突然,科班的呼吸变得十分困难,嘴角的绷带渗出了鲜血。
“凝结剂!血清!把他侧过去,松开嘴上的绷带。”
他的肺在流血,如果出血不止,许是肺部组织的烧伤太严重,使得愈合组织无法形成。如果真是那样,就必须移植新的肺。内科医生对科班作了检查。
反对意见认为,从国际器官库送来新心脏(为了保险起见,需要三个),得经过无线电发报,包装,到机场,乘日内瓦——悉尼航班,转机,再乘悉尼——国际南极探险站航班,至少需要20小时。
“别忘了红色带子,还有道海关的证件。”
“他们当然不会——”
“一切都可能。把时间乘二倍。”
“40小时。”
怎样在这段时间内维持科班的生命?需要输血。马上验科班的血组。红组和分组,白组和分组。护士露出科班的左手和左臂。手术一开始就需要大量的血,得预备两倍的量。
手术的另一个问题:将要专门进行器官移植的外科小组。
勒博:“不行,请他太费时了。这儿没有新手,这些手都拿过刀。我们可以自己动手术,同时与法、美、南非的专家保持联系,我们能行。肺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
手术期间用人工肺给血流供氧,医院里有一个。
验血结果;组及分组不详,被化验者的血把所有的血样都凝固了。
太惊人了。
“别忘了他来自什么年代,新血组在90万年后才能发展起来,这一点合情合理。”
“没有血就不能手术,事情倒简单了。要么他自动好起来,要么死掉。”
“还有那个女孩呢。”
“哪个女孩?”
“埃莉呀,她的血也许合适。”
“肯定不够动手术!哪怕把她的脸抽得发白,还是不够。”
“也许吧。但如果我们快些把一切结扎好……一开始就把人造肺放进去——”
“瞧,我们不能害了那姑娘?”
“她也许能行。你们都看到了,她恢复有多快……”
“我反对!你完全知道她不能那么快就制造出血来,你是叫她去牺牲,我不同意!”
“她是个美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同这个人的脑子相比,她就不足挂齿了。”
“美不美与此无关,她还活着,我们是医生,不是吸血鬼。”
“但还是可以验验她的血,这又不需要承担什么风险。无疑,如果流血不止,我们需要她的血,即使不进行手术。”
“可以,完全可以。”
埃莉重新回忆时,洛肯主席正同科班说话,佩肯弯腰看着她。
洛肯看来几乎垮了:“他们占领了中心的所有城市,从贡达7城一直到深层2号,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他们损失惨重,但没想到他们的人数竟会那么多。现在他们正集中在贡达7城和太阳武器周围。我们炸掉了通往武器的所有通道,但他们仍然数以万计地涌进来。我无法加快发射。坦率地说,我说不准是我们成功地抵挡住他们,有时间把太阳武器发射出去,还是他们先此到达。”
“我希望他们能及时到!”科班说,“如果贡达瓦将要毁灭,至少让其他人活下去吧:为什么要整个地球同我们一起灭亡呢?”
“你是个悲观主义者,科班,不会这么糟的……”
“比你想象的任何东西都要糟,你完全知道这一点!”
“我再也不想象了,我做了作为贡达瓦行政长官能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将要发生的事。我累垮了。”
“是这屠杀世界的包袱把你压垮了。”
“你说说容易,科班。你不必作决定。保重吧,埃尼索人又在贡达7城降落了一支部队,大学是他们攻击的主要目标之一。我无法帮助你,我需要所有的军队,你有大学卫兵.再见,科班。”
洛肯的图像消失了。科班走到埃莉身边。
“听着,埃莉,”科班说,“如果你听到我说话,别害怕,我们将给你服用镇静剂,它会让你入睡、放松,当寒冷到来时,没有一个细胞会动了。”
“埃莉,我在这儿。”佩肯说。
埃莉感觉到一只软管塞入嘴里,穿过喉咙,通到胃部,一种液体灌了进去,她觉得十分恶心,以致于清醒过来了。她想坐起来反抗,但突然觉得再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她安静下来。一切都会照应该的那样发生,她甚至不想开口说话。
科班说:“你要入睡了,埃莉,做一个沉沉的、宁静的梦。梦不会太长,即使你睡上几个世纪,也会短得象一个夜晚一样。”
“你听到了吗?”佩肯也说,“短得跟一夜一样……你醒来时,我已死去很长很长时间,再也不会使你痛苦了……我同你在一起,埃莉,我在你身边。”
“脱掉她的衣服,给她洗一洗。”科班命令他的助手。
“别碰她!”佩肯吼道,他弯下腰脱掉她身上破碎的布条,往她身上泼了热水,轻柔地为她擦洗。她感受到了他充满爱意的手,快活极了。
她听到穿过厚厚的土地,战斗的声音越来越近。卫兵指挥官的脸出现了,脸上满是血迹。
“他们冲破了深层3号!”他喊道,“正朝掩蔽所冲来……”
“把所有的兵力集中在掩蔽所周围,”科班命令道,“放弃其他地方。”指挥官的脸消失了。“把她抬起来,佩肯,”科班说,“跟我来。”
只要在佩肯怀里,一切都好。他抱着她走下一段金色的楼梯,穿过一扇金色的门,又下了几级台阶。
“把她放在那儿,头朝我。”科班说,“把手放在她胸上,好……注意,穆瓦桑,听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
“给我看看贡达城的图像,我想一直看到底。”
掩蔽所凹形的天花板变成了一片太平原,埃尼索士兵正从火红的太空中降落,防御武器杀死了许多人,但更多的部队从空中落下,幸存者把战车掘入地下,开出一条条道路。大地反抗了,爆炸了,把敌人碎乱的尸体和自己的躯体一块送上了天。
埃莉看到大地裂开了,一朵硕大、美丽、用玻璃和金属制成的花朵破土而出,升上天空。埃尔索部队被扫到一边。这朵奇妙的花平稳上升,越放越大,七色的花瓣慢慢张开,露出一颗比最明净的水更透明的花蕊。它布满了天空,继续上升,然后慢慢开始旋转,加快……太神奇了。
埃莉进入了梦境。
科班说:“我要给她戴上面具了,跟她说再见吧。”
佩肯的脸挡住了花和天空,俯视着她。
“埃莉,睡吧……我和你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面具放到了脸上,一根氧气管插入嘴里。她听到佩肯的喊声:“我不会把她送给你的,科班!他永远不属于你!……埃莉,我的生命,耐心些……只有一个晚上……我同你在一起……永远。”
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的意识被淹没了。现在她就是一道模糊的金光,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没有界限,一道越来越淡的光……
埃莉摘下金圈,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座石像。她的表情极为悲伤,在场的没有人动一动,或说一个字,没人咳嗽,或摇晃椅子,免得打破了她的沉默。
西蒙终于最先站了起来。他走到她身后,把手放到她肩上,轻声叫道:“埃莉,”她没有动。“埃莉,”他又叫道,他的手感到她的肩在颤抖。“埃莉,来……”他温暖的声音和温暖的手掌驱散了恐惧,“……休息一下。”
她站起身,转身望着他,似乎他是被毁灭了的城市中唯一幸存的生命。他向她伸出手,她仔细端详着这只手,犹豫片刻,把自己的手放在它上面。他们手拉手离开讲台,穿过会场。坐在后排的亨克尔站起来,给他们开门。
西蒙和埃邦一离开,大大厅里立刻沸腾起来。人们开始猜测后来发生的事:佩肯离开掩蔽所,科班喝下安眠药,脱下衣服,躺在自己的位子上,拉上金色面具。然后掩蔽所关闭,制冷发动机开始工作……
同时,太阳武器继续沿着轨道开住埃尼索,爆炸了。后果究竟怎样?只能猜测。
“就像太阳落到了埃尼索土地上。”科班曾经这么说过。
科班担心的事发生了。震动如此巨大,以致于整个地球失去了平衡,地震和火山四处迸发,海水倒倾,淹没了土地。地球重新平衡后,把贡达瓦移到了新南极。寒冷袭击这个大陆,一年又一年、一世纪又一世纪,一千年又一千年过去了,降在地上的雪变成了冰。
科班没料到这一点。按照他的设计,在条件允许地面再次出现生命时,掩蔽所应该自动打开。但环境一直不理想,掩蔽所成了冰库中的一颗种子。
胡佛站起身。“我提议,让我们对法国南极队的朋友们表示最真诚的敬意,为了他们的直觉、智慧和恒心,为了他们不仅正确解释了前所未有的发现,而且震动了各国冷淡而迟钝的反应,便他们下决心把我们送到这儿来!”
与会的科学家都站起来,为他的话喝彩。
列昂诺娃说:“还得向科班的天才和悲观建立了永恒的掩蔽所表示敬意。’
“好吧,小妹妹。”胡佛说,
会议室人声鼎沸。伊藤报告了掩蔽所内文字辨认的进展情况,他们刚完成第一天摄下来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关于宇宙法律的论文》。论文似乎解释了佐兰方程,由于它的重要性,卢料斯本人将把1200页的照片放射到翻译机的分析屏幕上,即使科班死了,仍有可能破译《论文》和方程。
料学家们笑着、拥抱着。这时,所有的喇叭都传出勒博的声音。
他说科班的肺已停止出血,身体很虚弱,仍昏迷不醒,心跳很不规则,但有希望把他救活。这真是美妙的一天。
“我建议,”胡佛说,“用卫星把我们的发现通知各大学和研究中心,建议他们记录《论文》的最初译文,加上贡达瓦原文,我们明天就广播。那样谁也不能独占信息,不会来暗杀科班,我们也能告诉那帮借口保护我们,暗地里却在监视我们的军用硬件,叫它们爬回自己的洞里去。”
胡佛的提议引起了一片赞同的喝彩声。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一个漫长的日子,没有黑夜,没有云彩,只有一轮红日欢乐地照耀着地平线。当太阳终于落到冰山后面的时候,科学家和技术员们又把欢乐带到了二号站的酒吧和饭店。那天晚上,考察队储藏起来的香槟酒和伏特加遭到了惨重的袭击,苏格兰威士忌,美国威士忌,阿瓜维特酒和梅子白兰地把它们的欢乐灌进了沸腾的锅子里。
“小妹妹,”胡佛告诉列昂诺娃,“我是一个讨厌的胖单身汉,你是可怕的、骨瘦如柴的马克思主义学者。我不会说我爱你,因为这太可笑了,但如果你答应成为我的妻子,我就答应除掉便便大腹,甚至读一谈《资本论》。”
“你真讨厌,”列昂诺娃靠在他肩头,抽泣着,“你真可恶。”
她一直在喝香槟酒,她不习惯喝香槟。
西蒙没有加入众人的狂欢,他把埃莉带回医院,同她呆在一起。她回到房间,径直走到食品机前,按了三颗白色键,机器给她一个血红的小圆球,她就着水把它喝下去,然后,带着平日的冷漠,脱掉衣服,一丝不挂地忙着做睡前的准备工作。也许是红色药丸发生了作用,上床时她已迷迷糊糊了。自从摘下金圈后,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护士刚才也在会议室看了埃莉的回忆,此刻她同情地望着埃莉。
“可怜的人,”护士说,“也许我该给她穿上睡衣,她会着凉的。”
“别碰她,”西蒙压低声音道,“她睡着了,很平静。给她盖点东西,守着她,我休息片刻,半夜接你的班。”
他把恒温器开到较高的温度,和衣在窄小的床上睡下,可刚闭上眼,眼前就出现了一连串画面:埃莉和佩肯,裸体的埃莉,燃烧的天空,堆积如山的士兵的尸体,裸体的埃莉,没有佩肯的埃莉,大地撕裂,太阳武器开满天空,埃莉,又是埃莉。
他坐起身,知道自己睡不着了,吃安眠药?食物机就在那儿,一伸手就够得着。他按了三颗白色键,抽屉开了,给他一个红色小圆球。
“你要吃那东西吗?”护士问道,责怪地看着他,“可能有毒的!”
他没有回答,如果是毒药,埃莉已经吃了,如果埃莉死了,他也不想活下去了。但他不相信这是毒药。他用拇指和食指撮起圆球,放到嘴里,用牙一咬,药象没有核的樱桃一样裂开了,他感觉到口腔、鼻子和喉咙都填满了一种极不舒服的软绵绵的东西,不甜——应该说没有味道。这种感觉侵入大脑,遍布全身。
他轻松地躺下,仍然没有睡着。他觉得能走到喜马拉雅山上,轻快地跳到它的顶峰去。
“医生!快!快起来!”护士正摇着他。
“什么,怎么了?”他看了看手表上的夜光盘,11点37分。
“我告诉你这是毒药!来,喝了这个,快——这是吐根制剂。”
他推开送来的杯子。他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么舒服,这么欢快,这么放松,似乎已睡了10个小时。
扩士说:“如果不是毒药,那她怎么了?”
埃莉已经醒了,瞪着眼,上下颌咬得紧紧的,身子一阵阵哆嗦。
西蒙摸了摸她手臂和大腿上的肌肉,又硬又紧,好象由于剧烈的痉挛,变得麻木了。他的手在她眼前来回摆动,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由于手腕肌肉僵硬,一下子很难找到脉搏,他终于找到了,脉搏又强又快。
“怎么啦,医生?”护士问道:“她怎么了?”
“没什么,”西蒙轻声说,“没什么……除了绝望。”
他双手捏着埃莉冰凉的手,轻轻地按摩,接着按摩她僵硬的肩。
“我来帮你。”护士说着,走到床的另一侧,握住埃莉的另一只手,但埃莉挣开了。
“别管她,”西蒙说,“我现在就接你的班。请别管我们。”
护士拿起她的东西,怀疑地望着西蒙,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走了。西蒙没去顾她,看着埃莉,埃莉凝固的脸上毫无表情,凝视的双眼缀着两潭静止的泪水。“埃莉……我同你在一起。”
突然他想起来,她听到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翻译机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传到她那儿,变成了一连串的外国话。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她的耳机,现在没有机器拒他们隔开了。
“埃莉,我和你在一起,第一次完全单独地和你在一起。你不懂我在对你说什么,埃莉,我的爱,我最亲爱的,我要在你身边,让你放心,给你温暖、平静、安慰,我爱你。”
他感到被握着的手变柔和了,看到她的脸不那么僵硬了,胸脯的起伏也更为平稳,他看到她的眼帘慢慢盖住悲伤的眼睛,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埃莉,埃莉,我的爱。”
她开始说话了,用法语。“我听得懂,西蒙。”她顿了片刻。“我和佩肯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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