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仍然听得见,埃莉,你还能知道事实。你无力睁开眼睛,你的脑门似乎正在下陷,你的手指在变白,你的手从食品机上滑落下禾,但你仍然听得见我的话。我可以喊,让你在死去之前,知道佩肯就在你身边,你们一起死去,正像你希望的那样。但是当你知道本来你们俩可以继续活下去,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啊!
  我喊了你的名字,我正要喊“这是佩肯!”但我看到了你打开的戒指,看到你额头上的汗,死神已降临到你身上了。
  如果我说了……
  如果你知道身边的人就是佩肯,你会绝望地死去吗?你还能救活自己和他的性命吗?
  我问着自己这些问题,又短暂又漫长,就像你被我们惊醒的梦。终于,我喊了出来,但我没有喊佩肯的名字,我对那些看着你们同时死去、恐慌不堪的人喊叫,我对他们喊着“难道你们没看见她把自己毒死了吗?”我侮辱他们,揪住离我最近的人,拼命摇晃他。但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也没注意你,他们是白痴、是瞎子、是笨蛋……
  他们听不懂我在讲什么,每个人都用不同的语言回答我,我也听不懂。只有勒博听懂了我的话,他把针头从科班手臂上拔下来。他也在喊,在命令,但其他人弄不懂。
  你和佩肯,安静地一动不动,周围是人们惊恐的声音和手势,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比划着,但却听不懂。
  通天塔回到了地球,翻译机爆炸了。

  莫伊索夫看到勒博从病人手上拔出针头,以为这个法国人要么疯了,要么想杀科班。他一只手抓住勒博,另一只手向他揍过去。
  “毒药!毒药!”勒博喊着,企图为自己辩护。
  福斯特听懂了,用英语对莫伊索夫叫喊,并逼着他松开勒博。
  扎布雷克关掉输血机。
  经过几分钟的混乱之后,事实打破了语言的障碍。复活小组全力以赴地抢救埃莉和那个除了西蒙所有人都以为是科班的人。
  但两人早就路上了死亡的旅途,几乎接近了地平线。
  西蒙拿起埃莉的手,把它放在佩肯的手上。其他人惊讶地看着,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化学家正在分析毒血。
  于是,埃莉和佩肯手拉着手走完了他们的旅程,两颗心同时停止了跳动。
  过了片刻,西蒙指了指躺在埃莉身边的人,告诉同事们:“这名男子是佩肯。”
  就在此时,灯灭了。有线广播开始用法语广播,但只发了几个音节,就中断了。显示金蛋内部的电视屏幕闭上了它灰色的眼睛。在冰雪覆盖的地下1200码处的手术室,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屋里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旁边的人的呼吸声、衣服的窸窣声、低低的惊叹声。西蒙的声音还在他们耳朵里回荡,“佩肯”。
  埃莉和佩肯。他们的悲剧延续了千万年,直到命运第二次把他们击败。黑夜曾使他们团聚在冰墓底层,此刻又包围着活人和死人,也许会把他们埋葬在一起,直到时间和空间的尽头。
  灯又亮了,惨淡昏暗,闪烁不定,然后又灭了,又亮了,这次亮度强一些,但大家都知道他们自己却和以前不一样了,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俄耳甫斯的兄弟了。
  “翻译机房炸了!整个二号站都炸开了,你们可以穿过飞机库的墙壁,跑上一条公路!”布里沃喊道,他在升降梯井口值班。“停电了——原子堆一定被击中了。我把你们钩在机井的紧急发电机上,你们最好赶快回到地面来。别用升降梯,没有动力了,你们得爬梯子。那两个怪物怎么样了?能转移吗?”
  “两个怪物已经死了。”勒博平静地答道。
  “好,你们自己保重。在原子堆惹麻烦之前,快行动吧。”
  但医生不愿放弃埃莉和佩肯。莫伊索夫用手语告诉他们,可以把这两个人背起来,他又用蹩脚的英文说了几个词,福斯特翻译为“大家轮流背。”
  “原子堆裂开了!”喇叭喊着,“它正在开裂,四处弥漫。快撤!”
  接着罗什富在话筒前说:“你们从井口出来后,往南走,这样就可以背对二号站,风把射线吹向另一个方向。直升飞机会来接你们的。我把一个小组留在这儿等你们,但如果先爆炸,你们出来时别忘了:朝南走。我现在得去照看一下其他人了。快!”
  凡霍克用荷兰语说了些什么,但没人能听懂,然后他用法语重复了一遍:埃莉和佩肯必须留下。说完,他朝门口走去。
  “我们起码能够做到的,”西蒙说,“是把他们放回到发现他们的地方去。”
  “我也这样认为。”勒博说,他迅速用英语向福斯待和莫伊索夫解释了一遍,他们同意了。

  他们先扛起佩肯,沿着那条当时他们满怀希望地把他扛上来的路,把他背回去,放在垫座上。然后是埃莉,四个人抬着她:勒博、福斯特、莫伊索夫和西蒙。他们将她放上另一个垫座,放在那个同她一起睡了90万年的人身旁。
  当她的身体完全平躺在垫座上时,一道耀眼的蓝光从透明的地板下窜上来,布满了金蛋和金球。悬挂着的戒指重新开始转动,马达又开始制冷。
  寒冷向他们袭来,西蒙迅速摘掉佩肯头上的绑带,露出他的脸。现在他很美,脸上的烧伤几乎看不见了。当毒药夺去他生命的同时,埃莉身上的宇宙浆液却治愈了他的皮肤。埃莉和佩肯都显得无比的美丽、安详。
  寒雾开始充满掩蔽所。
  有线广播带鼻音的句子断断续续从复活室传来:“喂!喂!还有人在那儿吗?快上来!”
  再也不能耽搁了。西蒙最后一个离开金蛋,倒退着走上楼梯,关掉聚光灯。起初他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后来慢慢看出有片蓝光洒在夜一般明净的金蛋内。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透明膜笼罩在两张没有戴面具的脸上,它们像两颗星星一样闪烁着。
  西蒙走出来,关上门。

  连接航空母舰、潜艇、最近的基地和南极探险站通道的中继站已经建立,直升飞机一刻不停地降落、装载、起飞。工作人员一点点撤离,井内的人也一个个出来,转移了,没有一人伤亡。
  胡佛和列昂诺娃同复活小组一起登上了最后一班直升飞机。
  胡佛站在舱口,紧紧抱着悲痛地颤抖着的列昂诺娃。然后,他恐惧地注视着化为废墟的基地,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真可惜!天哪,真可惜!”
  地面和海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几架飞机谨慎地在高空对着二号站盘旋摄像。狂风又开始号叫,吹走了基地的残骸,直向无边的天际。

  原子堆爆炸了。
  摄像机看到圆柱般的蘑菇云被风吹起、扭曲、翻动、撕开、剥光,最后露出它地狱般的红色的心脏,飘向海洋和遥远的陆地,威胁着新西兰、澳大利亚和太平洋岛屿,更威胁若国际部队的成员们。
  飞机回到了航空母艇,潜艇潜入水下,海上的船只劈风斩浪,全速前进。
  西蒙坐在海王星号上,告诉船上的科学家和记者们,在输血过程中,佩肯怎样代替了科班的位置。

  维尼翁一家正在半月形桌旁用餐,观看着蘑菇云带着戈耳工毒蛇的头盔,这是这次勇敢的探险的最后一幕。
  维尼翁太太开了一大罐番茄酱小包子,放在一个双层锅上蒸热。她直接从罐里面取出包子,她说这样更热一些,但实际上,这样更快,因为可以少洗几只脏盘子。我和你说句悄悄话,谁在乎繁缛的礼节呢?
  爆炸画面结束后,一个男子忧伤适度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说了几句表示遗憾的话,接着继续播放其他新闻。

  不幸的是,情况并不妙,在马来西亚有新的进攻……南非黑人炸弹袭击……太平样两个舰队均……科威特油井起火……在南美……中东……
  每个政府都在力图办不可能办到的事,以此避免考虑那些不太好受的事。特别使者和中间人在各个高度和方向之间来回穿梭。有希望、很有希望。每个地方的年轻人都焦躁不安。猜不透他们究竟要什么,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学生、青年工人、青年农民联合在一起,涌上首都的街头,堵塞交通,攻击警察,喊着“不!不!不!不!”他们全都在喊,但他们却不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清楚是谁最先采用了贡达瓦学生的“不”字,但几小时之后,所有街道上的青年人都在喊:“咆!咆!咆!咆!”
  在东京,在华盛顿,在莫斯科,在布拉格,在罗马,在阿尔及尔,在开罗,“咆!咆!咆!咆!”
  在巴黎,在维尼翁的窗下,“咆!咆!咆!咆!”
  “如果让我来决策,我会把这些小畜牲赶回工作室去。”父亲维尼翁说。
  “政府正竭尽全力——”屏幕上的脸又说道。
  儿子维尼翁站起身,双手抓起碟子。
  “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他叫道,“你自己愚蠢无能,却叫他们去死!”
  番茄酱顺着砸不破的屏幕流下来。广播员悲伤的脸仍然在说着。
  父亲和母亲看着他们的儿子,完全惊呆了。
  “我们会回去的!”他喊道,“我们要么救他们!我们会发现解毒药的。我是一个笨人,但其他人有办法。我们不要死亡!我们不要战争!”
  “咆!咆!咆!咆!”街上的喊声越来越响,警察的哨子和催泪弹沉闷的爆炸声也越来越响。
  “游行示威——”番茄酱后的脸在说。儿子维尼翁把整盘小包子都扔了过去。
  “咆!咆!”他边喊边呼地关上门。
  开始,他们听到他下楼梯的脚步声,后来,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