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凯里班恨透了监狱,他已经被关进来两次了。这次是第三次了,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他厌恶什么事情都要受到限制。他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呆很长的时间。果真如此,他就会受到深深的伤害。如果他对周围的环境已经非常熟悉,那么,这种痛苦就会迫使他迁往别的地方。他把自己看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者。
他踢着墙壁,但他的鞋子也只能在浅黄色的瓷砖表面蹭来蹭去。他坐在牢房一个角落的地板上面,试着把整个牢房的细节都记在心里。床铺、洗脸池、抽水马桶、监视孔、灯箱、防破坏式计算机终端,这里的一切设施都是固定的,谁也无法挪动。
他站在不锈钢镜子前面端详着自己的样子。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颊、恤衫下面发达的肌肉、光滑的脑袋——一根头发都没有,还有灰色的眼睛、严峻的面孔。冷酷的人?说不定。十八九岁?也看不出来。
他仔细观察了很多地方,然而,无论哪一处也不能说明他为什么遭此厄运。
任凭冥思苦想,他也无法接受这种被迫关进监狱的倒霉命运。“人有好运,也有坏运。那么,我的命运又会如何呢?”他小声嘟哝着。
第一次被抓进来是发生在几年前,那一次是最典型的初犯,是因为他砸抢小卖店被抓起来的。“晚来的新手。”当班的警官这样称呼他。
“可是,我的心理年龄只有三岁呀。”凯里班温和地回答。警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好像他是一只会说话的小狗。
凯里班感到纳闷,是不是他踩了别人的脚指头。许多人不喜欢竞争,警察也不愿意管闲事儿,他们只不过把他们的日常工作看做是公共服务。
第二次更糟糕:在篡改自动人口普查输入结果时被逮了个正着。他觉得要是不干点什么让那个该死的系统自我焚毁了,就没法显示一下自己的聪明和才智。因为这种自动人口普查制度激怒了他,然而,大多数下等社会的公民已经习惯于在每月月底向这种普查系统输入个人数据。就大多数人而言,这就像呼吸空气一样合情合理;可对于凯里班来说,就是好好的一个蜂窝也得经常让它出点儿乱子,否则,他就会变得不正常了。
他用脚后跟狠狠地蹬着地板。地板的表面有点软,可质地却非常坚硬。监视孔的红色记录灯亮了,凯里班没精打采地望着它。运气,这一次又是坏运气。
经常对下等社会进行随机性扫荡是警察部队的最新作战指导原则。当然,它也像大多数最新的作战原则一样正在逐步走向灭亡。凯里班知道扫荡的频率正在不断地上升,这是为了避免出现更多的麻烦。他所做的事情完全是出于本能,例如涂染保护色、尽量少抛头露面、经常搬家等等。这些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出于他潜在的本能。
他总是这样着装打扮的:漂亮的皮靴和皮茄克。内衣穿什么倒不在乎。茄克好像给人一种暗示,这表明凯里班绝不属于“街头流浪”那一族,而是在贫民区里迷失方向的上等社会公民。在他周围这样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尽管有些上等社会的公民嘴上说的是一套,但是,总有一些人愿意闯过这道边界——到贫民区来逛一逛。
然而,尽管有些人装扮成迷路者的样子,可是,警察首先要逮的就是这些所谓的“迷途者”。作为一个嫌疑犯,凯里班要尽可能摆脱那些明显的标记,他尽量躲开闲逛、捣乱、破坏、教唆等不良形象,然后,才能侥幸逃脱。
他侥幸逃掉已经不止一次了。
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被抓住了。本来在斯潘塞大街附近的小贩那儿买一块加香 烤肉 就足够了,可是,他觉得总有那么一天他的肚子要给他找点什么麻烦。除非不让他呼吸空气,否则,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些美味香料和油脂对他的诱惑。
【① 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加香烤肉。】
当两个东正教僧侣出现在街头的时候,他便开始了冒险行动。他猛地扯下他们的暗红色长袍,接着飞快地跑掉了。一开始,受到惊吓的人群朝着一个方向奔跑,而后又转为另外一个方向。就像游泳池裂开了一道大缝儿,里面的水一瞬间涌了出来,渗入了地面那样,许多人也纷纷跑到周围的楼群里,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凯里班迅速观察了一下这条街道,整个街区两头已经垒好了路障,防暴警车已经一字排开,各就各位。警察按部就班地挥舞着警棍跑过来跑过去,警棍上下飞舞着,仿佛整个街道进入了一种缓慢而又恐怖的旋律。那是一种冻结起来的奇异时刻,在他逃脱以前他想到的只是游行的姑娘们以及不断飞舞的警棍。
他冲过混乱不堪的人群,竭力寻找着一条出路。恐惧的喊声在周围此起彼伏,耳边好像是烧红的烤肉排倒入污水沟时所发出的吱吱喳喳的刺耳声响,一团团蒸气随即升起,接着就是一阵阵尖声叫骂。
他飞快地跑到一个货摊下面,整个身体紧紧地贴着已经关上门板的裁缝店。他的手指抓到一根粗糙的木头,周围又发出了尖声喊叫。就在他扯下一块门板的时候,警棍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身上。
凯里班已经不再踢这间牢房了,可是,他的脚还在疼痛。虽然按照现代监狱管理学的理论已经配备了带有软垫的压力释放式墙壁,但是,在某些地方它们还未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牢房门口传来了细微柔和的声音:“凯里班。”
这声音听起来既平淡又和气,但完全可以肯定是什么人假装出来的。他退缩了一下,站了起来。
“退到牢房后面。把一只手放在洗脸池上面。”
他站起来,眼睛警觉地望着天花板。
牢房顶部露出一条很窄的缝隙,里面的铁制栅栏轰隆隆地落了下来,在地板上掀起了一阵尘土,把他站着的这一部分变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囚笼。
牢门打开了,一个高个子警卫手里提着警棍慢慢地走了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是一位上等社会公民,身着深色西装,手戴金ID①手镯,但没有灵魂。
【① 身份识别。】
凯里班和下等社会的人一样,对于那些穿着讲究的人历来不屑一顾。虽然他们穿着漂亮的衣裳,他们拥有一切,但是他们永远不会满足。看上去这家伙营养良好,然而却很瘦。他能够享受优质食品和充足的体育运动,凯里班这样猜想着。真是好生活呀。
这位上等社会的公民瞟了警卫一眼,警卫点点头。当他迈步走近铁栅栏的时候,凯里班的手在裤子上面来回蹭着。凯里班看了看他的眼睛,可是眼眶里面却空空荡荡的。这双空洞无物的眼睛就好像这家伙在进行自动导航。凯里班有点发抖。他感觉这个人好像是个侦探。
“我这里有凯里班的记录。据说他以前已经被关进来两回了。”
凯里班眨眨眼,问道:“你好吗?我刚刚出来一会儿,对吧?”上等人没有理睬他。
“他没有家,没有注册地址,而且还犯下了很多我们无法侦察起诉的罪行。再说他也不小了,完全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了,不然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上等人用一个指头在他的掌上终端上面认真仔细地画着圈圈,“我敢说这家伙肯定是一块志愿者的料儿,就好像他这辈子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似的。”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盯住凯里班的脸看了看。
凯里班也盯着他看。离着很远的距离,他注视着他,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没有怜悯,没有神情,也没有遗憾。这个上等人真是徒有其名。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把凯里班当做人来对待。
牢房里十分安静,静得能够听到他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他能够闻到外来人身上的气味,特别是那种经过汗腺手术后的人所散发出来的像檀香一样的气味。
“什么志愿者?”凯里班摇摇头,他觉得他好像刚刚从冰水中捞出来似的。
“为了一场游戏。您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并且知道可以为惯犯提供玩游戏的机会。”
“你不想成为上等社会的一员吗?”
“实际上你是在问我,是不是只有去死才是让我脱离同伴们的惟一办法,对吗?你把它看成是求生的一个好机会?”
“笑话。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这是一个笑话。”这个上等人脸部肌肉一阵抽搐,显露出那种只有木偶大师才能创造出来的表情,“现在说点儿正经的,给你一个机会。要么你继续服刑改造,要么你志愿加入这场游戏。我料定你没钱买一张去新世界的移民卡吧?”
“连新世界的彩票也买不起。”
“糟透了。看来要摆脱下等社会,你只有走这一条路了。”
凯里班做了个鬼脸,问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想离开下等社会呢?”
那张高贵的脸扭曲着:“要我回答吗?吃的、住的、还有钱……这三点最重要。当然,我还可以继续说下去,可是你干吗要自寻烦恼呢?低头看看你自己吧。”
凯里班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往下看,他刚想问问这位上等人为什么不厌其烦地来跟他谈话,可又感到心里无话可说了。
游戏。
就好像这个词在他的身躯中熊熊燃烧。
游戏。
就好像这个词已经凿入了他的前额。
游戏。
他马上就意识到他需要这场游戏,就像呼吸空气一样重要。他必须成为这个游戏中的一部分。好吧,这么说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成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赢,能够跻身于上等社会。
他知道有很多人都志愿加入了这场游戏,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任何消息。
他却知道了这一切,他想参加进去。
游戏。
“是的,”他那压抑的喉咙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我想玩游戏,我要参加这场游戏。”
“哦,恐怕没这么容易吧。”上等人咧着嘴笑了,“这仅仅是预选,首先你得通过我们的挑选。”
警卫收起了他的警棍,凯里班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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