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十二月
桑德拉·菲洛侦探继续详细审查彼得·霍布森的记忆。
一九九八年毕业后,他在东约克总医院工作了好几年,然后建立了自己的生物医学设备公司。一九九八年,他和深深相爱的卡茜·邱吉尔结婚了。彼得至今仍然无法理解,为何卡茜放弃了自己对化学的兴趣,现在在多韦普广告公司做一份不需要丝毫创造力的工作。
每周五下班后,卡茜和同事们都会在外面喝上一杯。事实上,正如桑德拉·菲洛发现的那样,虽然他们打算只喝一杯,实际上肯定不止一杯。每次聚会结束时,她们中总有几个能成功地拼出饮酒这一动词的不同形式:喝,喝过,喝醉,就像人们常常区别祷告中那些个不同的瓷制的神一样……
在一个典型的多伦多二月的夜晚,天又冷又黑。彼得离开四层楼的霍布森监测大楼,走了七个街区,来到本特·毕晓普酒吧。虽然他与卡茜的同事格格不入,但他知道,他的出现对于卡茜来说是很重要的。不过,彼得总是尽量在别人走了后才到。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与一个财务经理或者艺术主管闲聊,广告方面的某些肤浅的东西使他厌烦。
彼得推开毕晓普厚重的木门,在入口处停住脚步,以便眼睛适应里面昏暗的灯光。他的左边是写着每日专刊的黑板,右边是莫尔森的加拿大公司的啤酒广告,海报上是一身着红色比基尼的曲线优美的女人,葡萄叶覆盖着她向上翘着的乳房。彼得想,啤酒广告中对女性的蔑视,过去、现在和将来可能永远都会有。
他继续往里走,寻找卡茜。屋子里凌乱地挤满了长长的灰色桌子,就像在海洋中处于交通拥挤状态的航空母舰一样。屋子的后面有两个人在玩飞镖。
啊,他们在那儿!他们挤在一张靠墙的桌子旁,对面那些背部靠墙的人坐在长沙发上。墙上贴着另一幅莫尔森的女人海报。其他的人则坐在船长椅①上,手里端着酒杯。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吃一碗烤干酪的辣味玉米片。桌子很大,足够两三对人对话,谈话的人声音很大,以便声音能盖过音乐被对方听见。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古老的Mitsou音乐,乐器的声音很大,谈话声压不住它。
【① 一种有矮靠背和鞍状座的木椅。】
卡茜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这是彼得当初爱上她的第一个原因。只是到了后来,他重新定义女性美的标准——倾向于啤酒广告上的那种身体有弹性的金发碧眼女人的美之后,他才发现了她墨黑的头发和薄嘴唇中蕴含的美。她坐在一条长沙发上,两边坐着两个同事——一个是托比吧?另一个是举止粗鲁的家伙汉斯·拉尔森。除非其中的一个先动,否则她没有办法出来。
彼得走近时,卡茜抬头望着他,朝他挥手。
卡茜脸上荡漾着灿烂的微笑,彼得在她笑时仍然可以感觉到心灵的悸动。他想坐在她的身边,但是眼前的就座情况是不允许他那样的。
卡茜又微笑了,脸上洋溢着爱意,然后她抱歉地耸耸肩,向他打手势叫他坐附近桌子的空座位。
彼得走过去,卡茜的同事往一旁移了移为他腾出了空。他发现自己的左边坐着浓妆艳抹的秘书和产品协调员,右边坐着假知识分子。
像往常一样,假知识分子的前面放着一个图书阅读器,从阅读器外壳的窗口望过去还可以看见数据卡,是普鲁斯特的作品。
这个爱卖弄的杂种!
“晚上好,博士,”假知识分子说。
彼得笑笑。“你好!”
假知识分子将近五十岁,身材就像里夫队在斯坦利杯冰球赛中获胜的希望一样小。他的手指甲长长的,头发脏脏的,就像在进行冰球训练的霍华德·休斯。
其他的人都朝他示意。桌子对面的卡茜给了他另一个特别的微笑。他的到来足以使这些不同的谈话即刻停止。
卡茜右边的汉斯抓住了这个机会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老婆今晚不在家,”他向大家宣布,“去看她侄女了。”汉斯好像忘了那也是他的侄女。“这就意味着我是自由的,女士们。”
桌子旁的女人发出哼的声音或者咯咯的笑声。她们以前都听过汉斯说类似的话。
无论如何汉斯也算不上英俊:他的金发脏脏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战时期的步兵。但是,他难以置信的大胆却能吸引人——即便是对他的不忠不齿的彼得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身上具备某种生来就有的讨人喜欢的东西。
一位涂脂抹粉的女士抬头望着他,猩红的口红衬托出她的嘴唇比实际形状要大。“对不起,汉斯,我今晚要洗头发。”
大家笑了。彼得朝假知识分子望过去,想知道洗头的概念是否可能引起他的特别注意。没有。
“而且,”这个女人说,“女孩应该有自己的标准。我恐怕你达不到。”
坐在卡茜左边的托比哧哧笑了。“是呀,”他说,“他们管他叫小汉斯,这可不是白叫的。”
汉斯咧着嘴笑了。“正如我爸爸过去说的那样,你可以经常打‘擦边球’。”他看着那位涂脂抹粉的女士说,“还有,不要等到被我撞了以后才撞它!”他大声地说着,对自己的才智洋洋得意。“问问财会的安·玛丽。她会告诉你我有多棒。”
“安娜·玛丽,”卡茜纠正他。
“详细资料,详细资料,”汉斯挥动着一只猫爪一样的手说。“不管怎样,如果她不愿帮我证明,你们可问问工资册上那个金发临时工那个长着两个小甜瓜的人。”
彼得开始对这个厌烦起来。“那你为什么不与她约会呢?”他指着莫尔森海报上的女人说,“如果你妻子碰巧回来,你可以把她折成纸飞机送出窗外。”
汉斯又叫起来。他的脾气真好。“嘿,博士说起笑话来了!”他说,挨个巡视大家,邀请大家都来分享彼得的玩笑中应有的奇妙。
彼得尴尬地把目光移开,一个在服务的年轻招待正好看见了他。
彼得朝他使了个眼神,他走了过来。彼得要了一大杯橙汁,他不喝酒。
但是,汉斯可不放过他。“博士,继续。给我们再讲一个笑话。你肯定在工作中听过不少。”他又叫起来。
“好,”彼得决定为卡茜而努力适应这里。“昨天我跟一个律师谈话时,他讲了一个有意思的案子。”
两个女士嚼起玉米片来,显然对他的笑话不感兴趣。其他人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有一个女人用装沙拉调味品的瓶子敲她丈夫的头,杀了他。”
彼得听到这个笑话只是一个关于丈夫杀妻子的笑话而已,但是他忍不住要进行角色转换,希望向汉斯的脑子中灌输这一观点:汉斯的妻子可能不赞同他与别的女人调情。
“然后,”彼得继续说,“案子最后进行审判,戴着假发的律师想介绍凶器。她拿起调味瓶离开她的桌子。瓶口仍然还有一个小玻璃塞,瓶子里大部分都是液体。她拿着瓶子开始向审判长走过去。‘尊敬的审判长,’她对审判长说,‘这就是谋杀的工具。我想把它归为刑事展示第一号。’律师握着它到了灯下。‘你可以看到,里面装满了油和醋——’这时,辩护律师站起来,捶打前面 的桌子。‘尊敬的审判长,我反对!’他叫道。‘证据不能混合!’”
大家都盯着彼得。彼得咧着嘴笑笑表示笑话讲完了。
虽然卡茜前一个晚上听过,她还是尽力发出了笑声。
“不能混合,”彼得无力地又说了一遍。
大家还是没有反应。
他看着假知识分子,后者屈尊地发出一小声笑声。他听懂了,或者假装听懂了。但是其他人都茫然。
“不能混合,”彼得说,“它的意思是它们不能混合,”他看着一张张脸说。“油和醋。”
“哦,”一位涂脂抹粉的女士说,另一个则发出“嚯嚯”的声音。
彼得的橙汁来了。
汉斯做了一个炸弹正在落下的手势,吹出了一声表明炸弹落地的口哨,然后发出一声类似爆炸的声音。他抬起头说:“嘿,各位,你们听到关于妓女……” 彼得又忍受了一个小时的煎熬,不过好像不止一个小时。
汉斯继续高谈阔论关于女人的话题。
最后,彼得听够了这些噪音,也喝够了难喝的橙汁。他望着卡茜,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看表。她微笑了,这种微笑只给彼得,好像是说谢谢你的纵容,然后二人站起来准备离开。
“这么快就走了,博士?”汉斯说,他的话很明显被忽视了。他的左臂搭在一个女士的肩上。
彼得点点头。
“你真应该让卡茜在外面待久一些。”
这种不公正的话让彼得很不高兴。彼得随意地点点头,卡茜说了“再见”,然后他们朝门口走去。
才七点半,但是天已经全黑了,耀眼的街灯使星光黯然失色。
卡茜挽着彼得的手臂,他们慢慢地走着。
“我非常讨厌他,”彼得说,他的话就像冷凝物发出的烟雾。
“谁?”卡茜问。
“汉斯。”
“哦,他不伤害谁,”卡茜说,边走边靠彼得更近。
“总是叫,却不咬人?”
“唔,我不想这么说,”她说,“他确实好像与办公室的每一个人都约过会。”
彼得摇摇头。“难道她们看不清他的本质?他只要一样东西。”
她停下来,踮起脚吻他。“今晚,我的爱人,我也只要一样东西。”
他们望着对方,相互会心地微笑。外面好像不再冷了。
他们美美地享受了一次性爱带来的愉悦,裸露的身体交融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爱欲。十二年的婚姻、十七年的同居生活,自从他们十九岁时第一次约会后,他们已经了解对方身体的节奏。然而,即便共同生活这么久,他们还是能够发现新的方法使对方吃惊,给对方愉悦。
半夜后,他们带着爱意在彼此的手臂上睡着了,平静、放松、精疲力尽。
但在凌晨三点,彼得惊醒了,浑身是汗。他又做梦了——同样的梦,到现在已经缠绕了他十六年。
他躺在手术台上,被人宣布死亡,但是却没有死。手术刀和胸骨锯切入他的身体,器官被人从他残缺的躯体中取出来。
卡茜被彼得突然的动作惊醒,她赤裸着身体,起床帮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下。就像以往的许多个夜晚,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直到恐惧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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