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达岩石崩塌地区用了十八天,然而比起返回马塔塔峡谷那全是上坡的艰苦跋涉来,似乎微不足道。又走了二十四天,他们又一次进入了两侧是陡峭崖壁的绿色马塔塔峡谷。阿伦担忧地盯着飞船的燃料表,一直抱怨着不得不又要耗费些燃料去登一座座陡峭的山峰。
没有反重力推进器,爬上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任何有轮子的交通工具都无法在这样崎岖不平的地形上行驶,也无法穿越时间风暴铺天而来留下的杂乱的障碍物。风暴接连不断地袭击,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处处伤痕。阿伦数不清究竟遇到了多少外来的奇异物体的残片——太奇持了,肯定不是人类的遗物。他们不得而知,也无法猜测那些东西究竟有何用。
从这些残片的表面看来,时间风暴已经到了扭曲的时间深层隧道中,距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了。
阿伦突然担心起来,假如所有的障碍物都消失了,各种时间隧道崩溃成一片混乱,还有什么希望弥补埃克尔斯的错误,修复历史呢?
一切都内我们来承担,这不公平。阿伦望着马塔塔峡谷想。白云在天空飘浮,峡谷又处于阴影与阳光的交替变化中。我们没有这个责任,这是强加给我们的。
他不知道布向谁抱怨,反正抱怨也没有用,他们还得继续努力,责任就是责任,逃不脱的。
公平与否并不重要。
“就在这儿吧。”他们在通往峡谷的关口休息时,阿伦告诉他们,“现在我们不能进入峡谷,因为我现在是在上次来时的—年之前,盖尔克和马塔塔还都在,他们会杀了我们。”
“我们现在有枪,”埃克尔斯说,“让他们试试。”
阿伦还没来得及问答,彼得就抢过话去:“我想我们杀得太多了。”
珍妮弗点了点头;斯特拉似乎不愿再听他们唠叨,远远地站在一旁,望着她的峡谷,阿伦不知道这只恐龙在想什么——她是他们中经历变化最多的一个。尽管他、彼得和珍妮弗,甚至包括埃克尔斯,可能都会感觉到孤独,感受到与原来生活的隔离。但可以庆幸的是他们至少可以彼此慰藉,而且几乎在他们所到的每个世界中都有跟他们很相像的人。斯特拉却连这种安慰都没有。
“我同意彼得的想法。”阿伦说,“所以我想我们再顺时间回到‘现在’的这里,那时马塔塔和盖尔克仍然在繁衍地。”
“除了留下来的那几个盖尔克,”彼得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特拉维斯遭遇到的那三个。”
阿伦点点头,“我们必须把握好机会,如果他们找麻烦,我们就不客气。”
“上次穿越时间时遇到的问题该怎么办?”珍妮弗问道。
“按计划,我们至少还需要两三次时空转换。”阿伦说,“当然,我们必须面对。最好现在就走,越迟情况就会越糟。”
他向其他人招了招手,钻进时航机、坐在驾驶员的座椅上,发出命令:“操纵器!”面前的舱壁上探出一个操纵盘,他立刻把它调整到向前短时跨越的位置。其他人都坐在座位上,系好了安全带。斯特拉——在珍妮弗的帮助下——挤在埃克尔斯的座位和舱壁之间。这时,阿伦把手放在跟踪球旁边的按钮上。
“准备好了吗?”
珍妮弗朝他微笑了一下;彼得冲他伸了伸大拇指。
阿伦“咔嗒”一声按下了按钮。
飞船尖啸起来,光线变暗,空气寒冷刺骨。飞行很不平稳,飞船上下颠簸,前后摇晃。阿伦紧紧抓着操纵杆,不知道如果松手会出现什么后果。由于受到巨大的压力,飞船的接合处发出巨大的噪音,但是只几分钟就消失了。他们返回到现在的时间,慢慢停下来。窗上的霜溶化了,他们看到外面关口两侧的崖壁,崖壁上还留着上次差点使他们葬身海底的海浪冲刷的痕迹;阿伦知道,前面绿地中的某个地方,特拉维斯就要死了,而他们此时正在为了找到飞船紧张忙乱地挖掘被马塔塔封死的洞口。
他打开飞船舱门,又熄掉火,没有看燃料表,也没有查询计算机还剩下多少——他不想知道。
“好啦,”他跟同伴们说,“下来继续推吧。”
两天之后,他们返回了马塔塔村。一过关口进入山谷,阿伦就让大家把在村子之间留下的痕迹擦掉,这样就不会遭遇过去的自己了。从特拉维斯告诉过他的有关时间的知识判断,时间结构本身不允许这样做,但是他并不在意冒险——每个人都很清楚,时航机遇到过去的自身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第一天就遇到一场时间风暴,他们看到的景象就是发现飞船的那一天所见到的。
第二天傍晚,他们终于走进空无一人的马塔塔村落。
“我真高兴解决了这个问题。”阿伦说。他在彼得身边推着飞船,现在已是满头大汗。由于用力,小腿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硬硬的,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他们缓缓地经过一座座白色的穹隆形建筑。埃克尔斯、珍妮弗和斯特拉刚被替换下来,走在后面。“我们一到那段通道,就拿出时间飞船碎片……”
阿伦突然打住了话头。他看到彼得停下来,走到一侧向前方张望。
“怎么回事?”他也松开手,站直身子问道。飞船由于惯性继续向前漂浮了几英尺,停了下来。
“那段通道不见了。”彼得回答。
”应该在,”阿伦说着,同时内心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袭来。“我们没有动它呀。”他跑到彼得站着的地方,这种冷禁从手指一直沿脊柱迅速扩展到全身。彼得说得没错——原来曾经漂浮着通道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
珍妮弗、埃克尔斯和斯特拉都跑了上来,望着消失了那段通道的地面。
“会在哪儿呢?”珍妮弗叫起来,“我们应该昨天到达,那时通道肯定还在……”
一声从马塔塔鼻角中爆发出的咆哮打断了她,紧接着是一串连珠炮似的恐龙语言。
弗拉基从旁边两座房子之间走了出来,身后是两个盖尔克。他说话时目光犀利地盯着斯特拉。
“斯特拉!”弗拉基说,“你太令人失望了。
“弗拉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看到你们跑出繁衍地时,我就一直跟着你们。盖尔克很快把我甩在后面,但是我并没有停下,因为……有—种力量推动着我向前走。我以为……”
弗拉基的气味变得很酸,身体的颜色也逐渐变淡,姿势宽阔起来。“我以为你是在追赶珍妮弗,要把她带回来用作归礼。希望如此、但是……”弗拉基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前胸,那里风暴兽留下的伤口刚刚开始痊愈。“这里,万能先祖告诉了我一切,她告诉我你原来是在帮助那个人逃跑。斯特拉,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能背叛马塔塔?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拉基克?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孩子的死吗?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伙伴关系和彼此誓言的吗?”
弗拉基的声声责骂强烈地撕扯着斯特拉的灵魂,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支长矛戳在她的心上。她受不了这些攻击,禁不住身体有些发抖。
“我们的蛋宝宝们已经死了,弗拉基。”斯特拉说。但是她没有低下头,因此语气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它们像欧克利希,像我们的整个世界一样死去了——改变这一厄运的唯一机会就是让人类试试他们的魔力。”
“正是人类毁灭了这个世界。”弗拉基勃然大怒,他用力跺着脚,地面都被震得发抖。斯特拉闻到了两个盖尔克对她的敌意;他们摇摇晃晃随时准备发起进攻。“所有这—切都是他们的魔力造成的。斯特拉,他们就是杀害我们孩子的凶手。可是当欧克利让你把他们献给万能先祖时,你却背叛了她。我不明白,斯特拉。”他的声音有些嘲讽,“请解释一下,斯特拉,我的伙伴。解释一下这种疯狂行为,我很乐意听。”
“弗拉基,我无话可说。”斯特拉痛苦地回答。“你需要忠诚、信任,而我的每一句话你都听不进去。我很抱歉,弗拉基,因为我非常崇拜你,你是一位‘朋友’。”
所持拉用了这个人类的字眼,因为马塔塔语言中没有与之相近的词汇。对于这个词的水晶石般清脆的发音和内心同时激荡起的情感,她感到非常惊异。
“什么是朋——友?”弗拉基嘴里发出嘶嘶声,“又是人类的东西?”
“吉多。”斯特拉回答,“是的。这是一个好东西,弗拉基,我希望你能懂得它的含义。”
“我什么也不懂!”最后一个词简直是在咆哮,“一点也不懂。我不明白一个马塔塔为什么会背叛他的同类。”
“我没有背叛。”斯特拉面露绝望的神色,缓缓地说,“我在拯救马塔塔。”
“你又在说疯话。”弗拉基愤怒相向,“这简直不可救药。”他把长矛抛到左手,又抛回来,旁边两个盖尔克发出挑战般的吼叫。斯特拉听到身后有动静,余光中瞥见两个小伙子站在了她两侧。
“斯特拉,”珍妮弗朝她喊道,“告诉弗拉基,要是他们动手,阿伦和彼得会杀了他们。请不要——再杀了。”
弗拉基冲着她发出咝咝声,歪着头盯着她说,“我听得很清楚,珍妮弗。要是你以为我们怕死,那你对马塔塔和盖尔克就太缺乏了解了。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死亡,什么都不怕。”
那两个盖尔克虽然一直一声不吭,但是显然已经不耐烦了。其中一个厌恶地喷了下鼻子,没有进一步警告,他们举起“布罗埃依”冲了上来。两声枪响令斯特拉感到震聋发聩。
随着一声斯特拉从未听过的金属般响声,盖尔克胸前的铠甲叶片上炸开了两个锯齿状的洞。他们摇晃着退了回去。枪声又响了,鲜血喷射出来。伴随着人类武器刺鼻的味道,两个盖尔克痛苦而又绝望地尖叫着倒了下去。
斯特拉感觉到他们已经死了,死亡之神阿摩斯似乎已经窃走了他们的灵魂。枪声依然回荡在耳边,像归礼堂里敲响的死亡钟声。
弗拉基呆呆地站在那里,身旁是两具鲜血淋淋的盖尔克尸体。由于最后死亡时的痛苦,他们的四肢扭曲着,嘴无声地张着,像在发出雷耳欲聋的呼喊。斯特拉注意到弗拉基握着长矛的手在微微颤抖。
阿伦用声调单一的人类语言在说着什么,珍妮弗翻译着他的话:“我们不想杀你,弗拉基。如果你放下长才,离开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弗拉基吐了口唾沫,用另一只手指着身边的盖尔克说,“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们只是自卫。”珍妮弗回答,但是斯特拉注意到她的姿势比这句话本身似乎更具有桃战性。弗拉基也注意到了,他的颜色又变深了,低下头,毫不示弱地摆开架势。
“我们一直都是在自卫。”弗拉基回答,“我们正在保卫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土地,不被你们侵犯。”
“弗拉基。”斯特拉刚一张口,弗拉基把长矛柄重重地戳在地上。
“耶唉!”他吼叫着,“我听够了,斯特拉,我的同伴,拉基克的学生,你听我说,我出来时,拉基克给我传达了—个消息。她说,‘如果你找到了斯特拉,告诉她,作为老师,我令她失望了,我很抱歉。我把虚假的欧克利希传授给他,我很抱歉。我很遗憾必须命令她接受归礼,但为了马塔塔的利益,我不得不这样做。你一定要把信捎到,弗拉基。’我打算服从命令,斯特拉。至少我还要服从我的欧克利。”
弗拉基向前跨出一步,拿起长矛。
“弗拉基,”斯特拉恳求他说,“我们是同伴,求求你了。”
“不再是了。”他又向前跨出一步,“我们的孩子已经死了。”又一步,“我们俩必须有一个也得死。”又跨了一步。弗拉基离斯特拉已经很近了,完全可以把矛尖插入斯特拉的胸膛。她屈从地抬起头,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跑。我把自己交到万能先祖的手中了……
阿伦手中的枪喷出火蛇,随着被子弹击中的声音,弗拉基发出一声呻吟,不情愿地后退一步,长斧垂了下来。斯特拉大叫一声,紧接着彼得也开了枪,弗拉基跪了下去,胸前一片鲜血,手中的长矛被震落了,大张的嘴里流出的鲜血泛着泡沫。
“好疼,”他说,好像很吃惊,“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了。阿摩斯……”头几乎垂到了地上,斯特拉向他跑过去。这时,弗拉基的头又抬了起来,他盯着清晰的伤口,好一会儿才说:“斯特拉,我会照顾我们的孩子,我会保护它们平安,等你来跟我们团聚。”
弗拉基闭上了眼睛,轰地倒了下去。
斯特拉发出长长的、可怖的哀鸣。
他们把弗拉基放到归礼堂之后,斯特拉才离开。从未见过归礼堂陈设的埃克尔斯,一进来就吹了声长长的口哨:白色的墙壁上密布着条形耀眼的水晶块,他们似乎走在一个闪闪发光的童话世界;这座高大建筑的四周是阶梯状层台;中间是一具具死亡已久的马塔塔白色骨架;骨架的中央形成一座圆形平台,四周有狭窄的土坡与层台相连。他们一面四下张望,一面抬着弗拉基的尸体沿土坡向平台上走去。史前鸟们聚集在大厅屋顶中央的破洞周围,长长的脖子,丑陋的光秃秃的脑袋,等着下来啄食尸体。它们那蓬松的黑色羽毛令人想起殡仪员俗气的制服。
阳光从顶端中央的破洞照射进来,照在水晶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弗拉基的尸体似乎在聚光灯的笼罩之下。没有人大声说话——那样会破坏这教堂般的归礼堂里神圣的辉光。
斯特拉把万能光祖的鼻角放在弗拉基手中,她当初的血在这古老的光泽中已经变成棕色。她对珍妮弗和其他人说:“如果我们失败,如果马塔塔再也回不到这里来,我想让他照顾这只鼻角,保存好它。”
他们笨拙地帮斯特拉完成了归礼仪式。当斯特拉把刀和碗拿到平台上时,曾经见识过这种仪式的珍妮弗和彼得尽力地模仿马塔塔唱起低沉哀悼的圣歌——只是恐龙们的歌声浑厚有力,而他们的声音似乎又细又高。斯特拉用刀在手臂上切开一个口,黑色的血液流进碗里,然后又泼洒在弗拉基的尸体上。
她退了几步,史前鸟们拍打着翅肢,乌云般飞了下来。它们尖利的爪子刺进弗拉基的皮肉时,发出阵阵尖叫,钩子一样的嘴,开始撕扯起尸体来。
斯特拉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地望着这一切,看上去似乎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终于,她向他们走过来,眼里没有一滴眼泪。
“我准备好了,”她说,“这里再没什么了,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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