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过去的时间

 



  “准备好了吗?”
  阿伦回头扫了一眼同伴们——除了斯特拉——所有的人都坐在座位上,系好了安全带。彼得冲阿伦竖了竖大拇指;埃克尔斯—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跟往常一样,阿伦依旧猜不透斯特拉的心思。珍妮弗手拿包在纸包里的肾上腺注射器,坐在阿伦身边,说出了他此时的感觉:“我们行动得越早,就能尽早回家。我准备好了。”
  “很好,”阿伦说,“这次飞行速度很快,还得悄悄进行——周围可能会有马塔塔。”说完,咔嗒一声打开了控制键,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又响起来。
  阿伦非常清楚,时航机的局限性在于,在斯特拉的世界,逆时间飞行只能飞到它以前曾经到过的某个时刻。也就是说,要想把注射器送回到珍妮弗用它挽救斯特拉的性命之前,就必须得逆行到马塔塔还对人类充满敌意的时候。夜里马塔塔最没有精神,不过仍需要对付哨兵。阿伦小心翼翼地把飞船重新开进了时间长河。出于穿越不同时间隧道的时间误差,谁也不清楚斯特拉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应该会很顺利,阿伦自语自道。毕竟,珍妮弗找到了注射器,而且没有人记得马塔塔们曾经谈论过什么午夜飞船。这就意味着我们能够成功。
  不过这只是一个美妙的愿望。另外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念头出现在脑海:现在谁都知道历史可以改变。转眼就会发生变化,轰隆一声,一切可能就都变了,永远地变了。
  阿伦知道这太有可能了。他们经历过太多奇异而扭曲的历史,巳不再相信历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历史不会交纳保证书。
  飞船一路尖啸着前进,他神色庄重地望着窗外的世界消失在灰黑时间的虚无之中。逆时飞行令他一个劲地向上反胃,虚空的寒意使他手臂上起了不少的鸡皮疙瘩。他靠在椅背上,等待着飞船回到两年以前。

  突然间,飞船的两侧似乎受到了什么外物的撞击。阿伦大吃一惊,叫出了声。斯特拉也在惊叫。这时,飞船向一侧歪去。阿伦扑向操纵器。似乎一只看不见的无形拳头在猛砸飞船的侧舷,所有的人都向一边滑去。埃克尔斯被震得从座椅的一边颠到另一边,大声咒骂着。
  “阿伦!”珍妮弗喊道,“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阿伦回答。操纵器在他手下摇摆,震颤。“这种事从未遇到过。”一团火红的液体砸在挡风玻璃上,向四处溅开。透过薄雾,他们看到一个污损的织锦般的世界:沼泽、山脉、浊浪排天的海洋;鲜艳的几何形建筑;还有成群的、长着粗硬鬃毛的六腿兽,喷出一团团的雾气……
  “时间风暴!”彼得在阿伦身后叫起来,“他们正在冲击整个时间长河。”
  阿伦没有功夫回答。操纵台像突然有了生命似的——想把震荡的飞船稳定下来,无异于在龙卷风中放飞风筝。他听到斯特拉“砰”的一声撞到舷墙上又弹了出去,发出一声尖厉的吼叫。旁边的座位上,珍妮弗被颠来颠去,头发飘起来,双手紧紧抓着座椅,指头由于过分用力已经有些泛白。阿伦也在用力地抓着操纵杆,那样子像要把操纵杆从操纵台上拔下来一般。时航机愤怒地呼啸着——操纵台上数字指示标度盘已变成红色,不知哪里的警报尖厉地叫了起来。
  “警报。“飞船上的计算机发出一种不阴不阳的声音,混乱中的这种冷静令人感到阴森恐怖。“接近公差极限。请关闭。”
  “不。你这白痴!”阿伦冲着计算机大声叫喊,“我也想,但我不能。”
  “关闭它,你这蠢货!”埃克尔斯尖叫起来,“听计算机的——你会毁了我们。”
  “不!”
  “已经超过公差极限。”不阴不阳的声音平静地说,“自动关闭指令已经启动。”
  “不!”阿伦叫喊着。时航机犹如行驶在石砾路上一样弹跳着,震得他的声音发颤,“你不能!”
  “关闭。”不阴不阳的声音毫无缓和余地。飞船的呼啸声经过了一个高八度的音然后急转直下。同时,颠簸开始缓和,虚无之中的时间风暴平息下来,一切恢复了常态。寒冷和恶心的反应也消失了,挡风玻璃上的污秽开始散去。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好了。”阿沦说,“起码我们是在夜里闯过来的。”
  珍妮弗向斯特拉跑过去,她正用自己的语言咕咕咕哝哝地抱怨着。
  “怎么回事?”珍妮弗问阿伦。
  “我想彼得是对的。”阿伦说,“时间的整个结构都遇到了破坏。记得我们返回到几天前给特拉维斯留步枪时的那次颠簸吗——这次颠簸得更为剧烈。不知道我们能否经得住更长时间的颠簸,还要保全住飞船。”阿伦靠在椅背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很疼,阵阵耳鸣胜过刚才飞船的尖啸。指尖由于过分用力,还在疲劳地发抖。
  “计算机停止了。”彼得说,“现在是什么时间?”
  “我不知道。计算机——日期查询。”阿伦说。
  “二二○一年五月十五日,一点零五分。”计算机不阴不阳地回答。
  “不错。”彼得用嘲弄的口吻说,“二二○一年——什么,侏罗纪吗?阿伦,我想应该把你的朋友重新标准一下,它被震乱套了。”
  “不。它的混乱是因为我们走的是另外一条时间隧道。我们现在在一年半以前——还没有到达目的地。”阿伦轻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快要到了,也不知道我们——当然是过去的我们——这个时间在什么地方。”
  “那么我们只能认为一切正常。”珍妮弗说。她一直呆在斯特拉身边,为这个马塔塔做着各项检查。不过从她的表情中阿伦判断,这只恐龙似乎除了撞伤之外并无大恙。“我们照计划行事。”
  “珍妮,如果我们在错误的时间停下来将是—场悲剧。”
  “我看我们别无选择。”珍妮弗说。
  “她说得对。”彼得做出反应。
  “我们应该返回去,”埃克尔斯插嘴道。大家把目光转向他。他摊开双手,“喂,你们都在发表意见,我在说出我的想法。我们找到了时间飞船,一直找的就是它,对吧?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逆时间飞行,费这些力气。它给我们带来这么多冒险。”
  阿伦从驾驶员的座椅上转过身,气愤地用手指指着埃克尔斯。虽然他尽可能压低了声音,但是强烈的反应令他自己都很吃惊。他看到埃克尔斯畏缩了,转过身,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为什么?我来告诉你。因为我们已经把历史破坏的相当严重了。我们每一次改变过去,都损害未来。还记得吗,埃克尔斯?还记得你的飞船爆炸后惹了多大麻烦?你还记得后来发生的一切吗?”
  埃克尔斯不敢看他,眼睛盯着地板,瘦削的脸部肌肉在跳动。
  “是的,你还记得。这就是我们这样做的原因——因为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你明白吗?埃克尔斯?听到我的话了吗?”
  埃克尔斯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阿伦:“你变了,是不是?小伙子?”
  “我想是的。”
  埃克尔斯点点头,“好吧,我明白了。”
  “好,那么我们现在意见一致了?”
  埃克尔斯又点点头,“是的。”
  阿伦深吸一口气,吐出体内的那股怒气。他服其他人一样害怕,他做出这么强烈的反应只是情不自禁:这既不是他惯常的反应方式,也不是他希望的结果,只不过情不自禁。“我想稍微改变一下计划。”他说,“我应该跟珍妮一起去放注射器。”
  珍妮弗摇摇头,“不,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是唯一知道注射器地点的,而你是唯一能驾驶飞船的——你必须留在这儿。我跟彼得去。”
  “怎么啦,阿伦?”虽然彼得的腔调很和缓,但阿伦还是感受到了背后的锋芒。“不相信我?”
  阿伦明白,此时任何回答都是对彼得的冒犯。促使他在最后一刻改变计划的是特拉维斯,这位死去的朋友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出现,枪声停止后死一般的寂静也总在他耳边萦绕。
  你永远不会理解,这不是一部神奇的探险小说。你也永远不会真正理解,这里没有规定、没有不成文的法律规定你、珍妮弗或彼得就不能死去。你可能会。你害怕了,害怕有什么事发生时你不在场,害怕会再失去一位朋友。
  “好吧,”他说,“快点回来。”

  风很冷——珍妮弗和彼得离开飞船时,她的前臂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像针刺般疼痛,她忍不住咕哝了几句。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外面的黑暗:斑驳的半个月亮在与低低的银色的云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忽隐忽现的月光下,她看到几百码远处的一片空旷地带处,漂浮着一条柔软的白色通道。
  “这不是我们应该看到的。”彼得低声说。
  “我知道。现在我们肯定还在跟日本人打交道。马塔塔已经把通道带回了村子,可我们还没有回来——可能正在墨西哥、埃及或罗马的什么地方。”
  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们应该出现在几个月之前的这里。那时候,这块空地上还一无所有,那么任务完成起来就很容易,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只有凭运气了。
  “空地那边站着个马塔塔,”彼得告诉她,“稍微向左一点儿,透过铁树林就能看见他。”
  珍妮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穿戴盔甲,右手持长矛的马塔塔就站在通道旁边。看上去这只恐龙异常地安静,珍妮弗怀疑他是否睡着了。“是拉斯。”她说,“他好像睡着了。”
  “而且风是从他那边吹过来的,”彼得举着湿漉漉的食指试了试说,“看来我们的运气来了。快……”
  他们悄悄穿过蕨树和铁树,向拉斯那边靠过去;正要进入空地时,彼得突然蹲下身,把手指放在嘴上,珍妮弗立刻注意到前方一个像科摩多龙—佯的蜥蜴兵正朝他们的方向一路嗅过来,头好奇地竖起,像在倾听什么。
  彼得走近珍妮弗耳语道:“我来对付这只蜥蜴,你趁拉斯还没有醒赶快去放注射器。必要时,可以用这支步枪。”他拍了拍珍妮弗背上的武器。
  珍妮弗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是打算使用这支枪的。她想告诉他,我不能。因为我知道没有用过,后来我已在未来见到过拉斯,知道他还活着。
  彼得溜到她的右侧,树叶被碰得沙沙作响。蜥蜴卫兵喷着鼻息,一双明亮的、鬼鬼祟祟的眼睛立刻寻声望了过来。它摇摇摆摆地快步穿过空地,鼻翼张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彼得赶快离开空地,朝飞船的方向跑去。蜥蜴卫兵紧追不合,像狗一样地吠叫着,冲进茂密的蕨树林。
  拉斯被惊醒了,一只眼睛懒洋洋地半眨了一下,再没听到什么动静,又闭上了。他身体的颜色和姿势都没有变化,脊背仍然软软地、松弛地弓着。
  珍妮弗站起身来,弯着腰穿过空地,从拉斯身边跑了过去。她刚把玻璃纸包着的注射器放到她将来某天发现的那棵铁树底下,就听到时航帆附近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咳嗽,紧接着就是—声叫喊。
  珍妮弗连忙向彼得和其他同伴跑去。
  但是,她站住了,拉斯圆睁的双眼满是戒备正低头盯着她,她没有听到他从身后偷偷地跟了上来。
  “人,”他嘴里发出咝咝声,“至少你们回来了一个。要是没有斯特拉帮助你们……”
  拉斯把矛尖向下一挥。
  “拉斯,”珍妮弗急忙说,“我有一件远距离杀伤武器。”她后退了一步,从背后抽出步枪。“你见识过它的威力,快向后退,否则我就开枪。”她用枪口指着拉斯,握看扳机的手已经热了,随时可能扣动扳机。
  “我不怕死。”拉斯嘲弄地说,“但是你害怕了。我闻得出来。”拉斯喷着鼻子,慢慢地向前跨出一步。
  珍妮弗向后退去,可是已经无路可退了——身后就是那条通道。
  拉斯抽回右臂,矛尖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人,我要把你的灵魂给万能先祖。”他说。
  枪管正对着拉斯的胸膛,但是珍妮弗不能扣动扳机。她看到这个马塔塔目光冷漠,毫无妥协之意;她也知道,什么也无法阻止他。
  她不能开枪。
  突然,她大叫一声,把步枪掉过头来,抓着枪管的样子像抓着—只棒球球棒。
  她把步枪挥动起来。
  珍妮弗的体育一直很棒。她曾在小学联盟男女混合队中打过棒球,中学时才放弃踢足球和打网球。她对对方投手快球的截断,从未像现在这么漂亮。当拉斯正要向她投出长矛时,她朝他冲了过去,步枪那沉重的木柄“砰”地一声砸在这个马塔塔头上,就像一棍子砸在了盛满油漆的桶上。珍妮弗震得两臂发麻,一直传到后背,枪托朝夜幕中飞出去。
  拉斯咆哮着扔下长矛,双手捂住脸,血透过他爪子一样的手流下来。他歪着头,一只眼睛愤怒地盯着珍妮弗,就好像这个马塔塔单凭强烈的愤怒就能把她撕成碎片似的。
  终于,他倒了下去。
  珍妮弗觉得那声音简直震聋发聩,令她吃惊的是,村里并未传出任何呼喊,他轰然倒地的声音在她耳朵经嗡嗡回响了好半天。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把两个手指放在拉斯的脖子上,脉搏平稳有力,撞击着她的手指。珍妮弗放心地松了口气——她一直担心会把他一棒打死了。她站起身,去找砸飞的枪托;这时才注意到右手一直攥着的枪管由于受到冲击力的影响已经弯了。
  “如果要击棒球的话,”看着弯曲的枪管和破碎的枪托,她惊奇不已,“我想肯定击出球场了。”

  十八天。他们用了整整十八天才把时航机推到了那个狭窄的石灰石峡谷。在这里,阿伦曾经发现了那把武士剑以及帮助他们逃脱盖尔克追捕的埋伏。
  阿伦只允许在无法推动飞船的地方乘坐飞船前进。计算机的声音告诉他动力已经很小,接近极限了,他知道至少还需要跨越一次时间。当时,阿伦已经记不清时间风暴出现的次数——似乎那天很难得,只听到四五次远处风暴的隆隆声,并未看见什么。
  他们终于到了峡谷。在安排好一年半以后落入峡谷的岩石和金属线之后,阿伦从飞船上取下武士剑,把它插在金属线旁边的石缝里,再用金属线把剑刃缠了起来。珍妮弗从飞船的一个小本子上撕下一张纸递给他;阿伦蹲在地上,把纸平铺在膝盖上,写下几个字:拉我一下!
  他把纸夹到金属线里。
  “就这样吧。”他抬头看了珍妮弗一眼。珍妮弗背对着阳光,只能看到了一个侧影:阿伦只能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楚。彼得、埃克尔斯和斯特拉一直站在他身旁望着他。“至少是按我记得的样子做了。”
  珍妮弗抚摸着他的肩膀,望着峡谷摇了摇头。“想到从现在起几个月后,我们会从这里逃出去,后面是紧追不舍的盖尔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肯定会以为我们都得死了,可怜的特拉维斯,他几乎走不动……”
  阿伦站起来,用力拥抱了她一下,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品尝着带着咸味的海风,说,“我想我们已经转了一圈。”
  “现在该怎么办呢?”彼得问道。
  人们都望着阿伦,埃克尔斯尤其迫切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种热望令阿伦感到有些恶心。他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想干什么。
  “我们转了整整一圈,”他告诉彼得,“经历过了所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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