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伊莱·雷诺号船上,1857年10月
早秋季节一个凉爽的夜晚,阿布纳·马什和伊莱·雷诺号终于离开圣路易斯,沿河而下开始寻找菲佛之梦号。
一段时间以来,马什一有空就去找新近到港的汽船,询问菲佛之梦号的消息。他雇了两名私家侦探,派他们去下游搜寻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甚至借鉴了乔希的方法、订阅沿河两岸出版的所有报纸,范围远及辛辛那提、新奥尔良和圣保罗,整夜整夜地阅读船讯、广告和进出港汽船名单。
但一无所获。菲佛之梦号不见了,仿佛从这条河上凭空消失了。谁都没有见过她。谁都没跟怀提·贝克,法兰先生和长毛迈克尔说过话,也没有他们的音信。报纸上更没有菲佛之梦号的进出港记录。
“怎么会这样?”出发的前一周,马什曾向伊莱·雷诺的高级船员们大声抱怨道,“她有一百六十英尺长,崭新锃亮,快得足以让任何汽船水手眼睛发光。像这样的船肯定会引人注意。”
“除非她沉了。”伊莱·雷诺号矮小瘦削的大伏卡特·格洛夫说,“这条河里有些地方,水深得足以淹没整座城镇。也许她沉了,带着所有船员。”
“不。”马什倔强地说,“不,她没沉。她肯定在下游某个地方躲着我。但我会找到她的。”
“怎么找?”伊莱·雷诺号的约尔戈船长问道。
阿布纳·马什脸一沉。“你们不用多操心,”他呵斥道,“给我把船准备好就行,听明白了吗?”
“是,船长。”约尔戈说。他是个弯腰驼背的高个子老人,形容憔悴,说话轻声细语。自打世上有了汽船那天起,他就在汽船上讨生活,如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约尔戈感到惊奇。
出港当天,阿布纳·马什穿上了一身神气的双排银扣的白色船长服。不过,伊莱·雷诺号看起来就不那么神气了。
这是一艘上游汽船,船身窄小低矮,长度不及菲佛之梦号的四分之一,宽度只有一半,满载时大概能运送一百五十吨货物,跟那些千吨级大汽船没法比。雷诺号只有两层甲板,没有最高甲板舱,船员们只能在下层甲板的前半部分船舱居住。不过,反正她也很少有旅客搭乘。一具大型高压锅炉驱动着尾轮,即便全速前进也跑不了多快。她现在几乎没装货,所以马什可以看到安放在前端的锅炉。几排用石灰刷白的简陋木桩支撑着上甲板,感觉很不牢靠。方方正正的立柱顶起供人散步的甲板,朴素得就像一根根篱笆桩。后部舵手室是个木质大方盒,舵盘也让人不忍卒睹,红漆早已斑驳褪色。船上其他地方的漆面也都起了皮。领航室是个木头加玻璃制成的小屋,就摞在汽船上面,短粗的黑铁烟囱毫无装饰。伊莱·雷诺号浮在水面上,显得暮气垂垂,疲惫不堪,还有点歪斜,仿佛随时都可能倾覆。
完全无法与强劲巨大的菲佛之梦号相提并论,但现在,这是阿布纳·马什仅有的汽船,必须让她上场了。
马什走向伊莱·雷诺号,爬上船,穿过被无数靴底严重磨损的地板。
格洛夫在前甲板找到他。“都准备好了,船长。”
“告诉舵手,出发。”马什说。格洛夫喊出号令,伊莱·雷诺号鸣响了汽笛。马什感觉她的笛声尖细哀伤,带着一股绝望的勇气。他走下陡峭狭窄的楼梯,来到光线昏暗的主舱房。这里感觉逼窄促狭,只有四十英尺长,地毯秃了好几块,画在包厢房门上的风景也早就褪了颜色。舱房里闷热难耐,唯一一扇天窗上积了层厚厚的污垢,透不进多少阳光。
马什走进来时,约尔戈和不当班的舵手正坐在一张圆桌旁喝黑咖啡。
“我订的猪油装上船了吗?”马什问。
约尔戈点点头。
“我的其他包裹寄到没有?”
“在您的舱室里。”约尔戈说。
马什向两人告辞,回到自己的船舱,打开包裹,搬出步枪和子弹,用手掂掂分量,顺着枪管瞄了瞄。感觉不错。也许普通手枪和步枪对血族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枝不同,它是根据马什的要求,由圣路易斯最好的枪匠制造的。
这是杆打野牛的枪,枪管短粗,适合在马背上射击,以阻挡迎面冲来的野牛。五十枚特制子弹,比枪匠造过的任何弹药都大。
“见鬼,”那人抱怨说,“遗会把你的猎物打成碎片,连点渣都不剩下。”
听了这话,阿布纳·马什只是点了点头。
这枝步枪的精确度并不太高,特别是在马什手中。但它也不需要多么准确。一记近距离射去,足以把那种恼人的微笑从丹蒙·朱利安脸上抹掉,顺便再将他的脑袋从肩膀上轰下来。
马什仔细装好子弹,把枪挂在床铺旁边的墙上,一翻身坐起就能迅速抄在手中。一切准备停当,他这才在床上躺下。
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日复一日,伊莱·雷诺号向下游驶去。
伊莱·雷诺号是这条大河上的慢速小船,前进的速度会让大多数汽船水手脸红,不断地靠岸调查更拖慢了这趟航程。但他们仍旧经过一座座城镇,一个个堆木场,一路向南,再向南。
十月—个狂风大作的早晨,伊莱·雷诺号驶入维克斯堡。有两个人正在码头上等待他们。
阿布纳·马什让大部分船员上岸。他、约尔戈船长和格洛夫同两位客人在主舱会面。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留一把红色络腮胡,脑袋秃得像颗鸽子蛋,穿着黑色绒面呢西服。另一位则是衣着考究、体态偏瘦的黑人,深色的眼眸炯炯有神。
马什请两人坐下,替他们倒上咖啡。“那么,”他问,“她在哪儿?”
光头男子一口喝干咖啡,皱起了眉头。“不知道。”
“我出钱是让你们寻找我的汽船。”马什说。
“没人能找到她,马什船长,”黑人说,“我和汉克找过了。”
“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光头说,“只是现在还没找到那艘船的确切位置。”
“好吧,”阿布纳·马什说,“告诉我你们都找到了什么。”
黑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把它展开。“因为黄热病造成的恐慌,菲佛之梦号的大部分水手和几乎所有乘客都在萨拉湾下船了。第二天早晨,您的汽船离开了港口。据人们说,是朝上游驶去。沿途有几个堆木场的黑鬼发誓说,她曾在他们那里补给木材。也许他们没说实活,但我觉得他们没必要撒谎。就这样,我们知道了菲佛之梦号的航向,也找到了不少说曾看到她经过的证人——至少他们以为自己看见了。”
“但她始终没有抵达纳齐兹,”黑人插话道,“那是……嗯……上游八到十个小时的航程。”
“用不了那么长时间,”阿布纳·马什说,“菲佛之梦号是一艘该死的快船。”
“无论快不快,反正,她是在萨拉湾和纳齐兹之间消失了。”
“雷德河在那儿与密西西比河交汇。”马什说。
黑人点点头。“但您的船也没到过什里夫波特和亚历山德里亚,我们询问了沿途的堆木场,谁都没见过菲佛之梦号。”
“见鬼。”马什说。
“也许她沉了。”格洛夫推测说。
“我们还有更多的情报,”光头侦探喝了口咖啡说,“如您所知,您的汽船没在纳齐兹出现。但有几个您要找的人到过那里。”
“继续。”马什说。
“我们在银街花了不少时间,”他说,“到处打听。有个叫雷蒙·奥特嘉的人曾在那里出现,他在您的名单上。此人在九月初的—天夜里来到纳齐兹,拜访了山上的一位富豪,也去了山下的不少地方。有四个人跟他在—起。其中一人符合您对索尔·比利·蒂普顿的描述。他们待了大约一周,做了些有趣的事,雇了不少人,黑人白人都有。您知道在山下纳齐兹能雇到哪种人。”
阿布纳·马什当然知道。索尔·比利·蒂普顿吓跑了马什的船员,换上跟他一样的流氓无赖。“汽船水手?”他问。
光头侦探点点头。“不仅如此。这个蒂普顿还去了‘岔路口’。”
“那是个大型奴隶市场。”黑人说。
“他买了不少奴隶,用金币付账。”光头从衣袋里取出一枚值二十块的金币,放在桌上,“就像这个。他还在纳齐兹买了其他东西,以同样方式结帐。”
“什么东西?”马什问。
“奴隶用具,”黑人税,“镣铐、锁链和锤子。”
“还有些涂料。”另一个人说。
真相就像烟花一般,突然在阿布纳·马什的脑海中绽放。
“我的老天爷,”他咒骂道,“涂料!怪不得再也没人见过她。该死的。他们比我想象的更聪明,而我真是个操蛋傻瓜,居然一直没想到!”他把巨大的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几只咖啡杯都跳了起来。
“我们也有和您一样的想法,”光头男人说,“他们重新馀了油漆,改了船名。问题是,我们没法搞清他们涂上了什么名字。所以要找到她不太容易。我们可以登上这条河里的每艘船,寻找您要我的人,但……”他耸耸肩。
“不,”阿布纳·马什说,“我有更简单的方法寻找她。不管用多少涂料,都无法改变菲佛之梦号的样子,我只要看见她就能认出来。我们已经开了这么远,还会继续开到新奥尔良。”马什摸了摸胡子,“格洛夫先生,”他扭头对大副说,“把咱们的舵手给我找来。他们是下游人,应该很了解那里的汽船。问问他们能不能浏览一遍我存下来的那些报纸,把所有陌生的名字都找出来。”
“没问题,船长。”格洛夫说。
这一天,他们一直停在维克斯堡。马什吃完晚餐后,格洛夫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
“花了他们一整天,船长,终于干完了。”格洛夫说,“但这种船还是多得要死。差不多有三十艘他俩都不知道。我自己读了一下报纸,检查广告之类的东西,看看上面所说的船只大小、船长是谁,诸如此类的信息。我认出了几个名字。又划掉了不少尾外轮船和不够尺寸的小船。”
“剩下几艘明轮汽船?”
“就四艘,”格洛夫说,“四艘谁也没听说过的大型舷侧明轮汽船。”他把单子递给阿布纳·马什。
从上到下依次排列着四个名字,都是用正体大写字母认真写出的。
B·施罗德
女王城
奥西曼提斯
F·D·海金戈
马什皱起眉头,望着手里的名单,良久无语。这里面有些东西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他知道,但就是想不出到底是哪个。
“有什么想法吗,船长?”
“肯定不是B·施罗穗。”马什突然说,“他们在新奥尔巴尼组装菲佛之梦号的同时,也在组装这艘船。”他挠了挠头。
“最后这艘。”格洛夫指着F·D·海金戈说,“看那两个缩写,船长。F·D,跟菲佛之梦—样。”
“有可能。”马什把这几个名字大声念了出来,“F·D·海金戈。女王城。奥西……”这个词很难读“奥西……曼……提……斯。”
阿布纳·马什的头脑,那个习惯深思熟虑、不会忘记每个细节的头脑,突然把答案抛在他面前。马什以前就曾为这个该死的词伤过脑筋,不久前翻阅一本书时还琢磨过几秒钟。
“等等。”他对格洛夫说。
马什站起身,大步走过自己的舱室。那两本书放在抽屉柜最底下的抽屉里。
“这是什么?”马什走回来时,格洛夫问道。
“该死的诗歌。”马什说。
他翻了翻拜伦诗集。什么也没找到,他开始翻雪莱诗集。
在这儿。马什粗略地读了一遍,往椅背上一靠,皱起眉头,然后又读了一遍。
“马什船长?”格洛夫说。
“听听这个。”马什说。他大声读了起来。
“吾乃奥西曼提斯,万王之王是也,
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此外无一物,但见废墟周围,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凉的四方。”①
【① 摘自《雪莱诗集》,王佐良译,文中稍作修改,奥西曼提斯,即公元前十三世纪的埃及王雷米西斯二世。他的坟墓是一座庞大的狮身人面像。诗中描述了陵寝雕像被风雨蚀损、被黄沙掩埋的景象。】
“这是什么?”
“一首诗,”阿布纳·马什说,“见鬼的诗歌。”
“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马什合上书本,“乔希既难过又沮丧。但你不会明白其中的缘故,格洛夫先生。重要的是,它意味着我们要寻找一艘名叫奥西曼提斯的船。”
格洛夫又抽出一张纸来。“我从报纸上抄下了一些东西,”他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笔迹,“让我看看。那个奥西……奥西……什么玩意儿,是跑纳齐兹航线的。船长叫J·安东尼。”
“安东尼,”马什说,“见鬼,乔希中间的名字是安东。纳齐兹,你的意思是?“
“纳齐兹至新奥尔良航线。船长。“
“我们今晚留在这儿,明天一早就去纳齐兹,听明白了吗,格洛夫先生?我不想浪费—分钟时间。等那该死的太阳升起来时,我要咱们的蒸汽也升起来,随时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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