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伊莱·雷诺号船上,1957年10月
这天晚上,阿布纳·马什没有睡觉。他背朝维克斯堡的朦胧灯火,在上层轻甲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夜,眺望大河。
马什莫名地被夜晚美景所感染,正是这种黑暗的魅力让乔希如此感动。马什把椅子往后一斜,眺望着明月、群星与大河,心想,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享受如许安宁了。等到明天,至多后天,他们就会找到菲佛之梦号,夏天的噩梦将再度登场。
黎明还有一个小时才会到来。约尔戈和格洛夫出现在上层甲板上,带来了两把椅子和一壶咖啡。他们静静地在马什身边坐下,给他倒了—怀。咖啡又烫又黑。马什感激地抿了一口。
“好了,马什船长,”过了一会儿,约尔戈说,他那张长脸面色灰白,有些疲惫,“您不觉得应该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自从我们回到圣路易斯,”格洛夫说,“除了要把船找回来以外,您什么都没说。明天,咱们也许就会找到她。然后呢?您没提过半句,船长,只说了不想把警察牵扯进来。如果你的船被偷了,为何不找警察?”
“和我不跟你们讲的原因相同,格洛夫先生。他们绝对不会相信我的故事。”
“船员们都很好奇,”格洛夫说,“我也是。”
“这不关他们的事,”马什说,“我拥有这艘汽船,不是吗?你为我工作,他们也是。照我说的做就是,”
“马什船长,”约尔戈说,“这位老姑娘已经跟我在河上跑了很多年。您刚得到第二艘汽船时就把她交给了我,我记得是老尼古拉斯·培罗号,在1852年。从那以后,我一直在照顾这位女士,可您还是不信任我。您并没有辞掉我,先生。如果要开除我,您说一声就行;如果我还是您的船长,那就告诉我,这艘汽船到底要面对什么情况。这是我应得的。”
“我给乔纳森·杰弗斯讲过,他因此而死。没准儿长毛迈克尔也死了,我不知道。”
格洛夫优雅地探过身来,把已经凉了的咖啡倒进马什杯中,“船长,”他说,“从您告诉我们的那一星半点情况来看,我们并不知道长毛迈克尔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您同样不清楚其他人的下落:怀提·贝克,您的舵手,所有待在菲佛之梦号上的人。您跟他们讲过吗。!”
“没有。”马什不得不承认。
“那就别再犹豫了。”格洛夫说。
“如果下游危机四伏,我们有权知道。”约尔戈说。
阿布纳·马什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样。“你们说得对,”他说,“但你们肯定不会相信。再说,我也不能让你们走。我需要这艘船。”
“我们哪儿都不去,”格洛夫说,“把故事告诉我们吧。”
阿布纳·马什叹了口气,把前因后果又讲了一遍。他说完后,望向两位同伴。他们脸上都带着警惕的表情,谨慎,不置可否。
“果然难以相信。”约尔戈说。
“我相信,”格洛夫说,“这并不比鬼魂更难相信。我见过鬼,该死的,见过几十次,”
“马什船长,”约尔戈说,“您一直在说如何寻找菲佛之梦号,却很少提起找到后想要怎么办。您有什么计划吗?”
马什想到了火焰,锅炉轰鸣爆炸,敌人们的惨叫。他赶走这些念头。“我要夺回我的船,“他说,“你们见过那杆枪了。只要我把朱利安的脑袋轰下来,乔希应该可以对付剩下的人。”
“您说您试过,跟杰弗斯和邓恩一起,当时汽船和水手们还在您的掌控之中。可现在呢,如果那两位侦探没搞错,那艘船上全是奴隶和无赖,您一上船就会被认出来,如何能干掉朱利安?”
阿布纳·马什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听约尔戈这么一说,他马上意识到自已根本不可能孤身一人提着水牛枪,大步走过跳板——他过去差不多就是这么想的。马什想了想,如果他能装扮成旅客上船……但约尔戈说得对,这不可能。就算阿布纳·马什刮了胡子,这条河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有他这副引人注目的长相。
“我们带人冲上去,”犹豫片刻后,马什开口说道,“我会带上雷诺号的全体船员。朱利安和索尔·比利没准儿以为我死了,咱们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当然,若在白天,借助日光,我的机会更大些。这些血族没见过伊莱·雷诺号,我估计只有乔希听说过这个名字。我们会找到菲佛之梦号停靠的地方,直接停在她旁边。等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和所有肯跟我一起去的人冲到船上。人渣毕竟是人渣,索尔·比利在纳齐兹找到的流氓无赖不会冒险面对枪支和匕首,也许我们必须把索尔·比利料理掉,但那以后就万事大吉了。这一回,我他妈在敲掉朱利安的脑袋之前,绝对会验明正身。”他把两手一摊,“满意了?”
“听起来还行。”格洛失说。约尔戈似乎有些疑虑,但他俩都拿不出其他像样的建议,所以短暂讨论一番之后,同意了他的计划。
此时,晨光已经抚摸着维克斯堡的山崖峭壁。伊莱·雷诺号也烧起了蒸汽。阿布纳·马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作为一个整夜没合眼的人,他自我感觉相当不错。
“让她出港,”马什冲着正好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向朴素窄小的领航室的舵手大声说道,“纳齐兹!”
水手们抛开把船系在码头上的缆绳,尾轮倒转,汽船向后退入河道。红色和灰色的影子开始在东岸彼此追逐,西方的云朵变成了玫瑰红色。
矗立在悬崖上的山上纳齐兹进入视野时,阿布纳·马什正坐在领航室褪色的黄沙发上。他把咖啡杯放到圆滚滚的火炉上,起身站在正忙着转向的舵手后面。马什没有理会他,目光径直投向远方码头,有二十多艘汽船依偎在山下纳齐兹的怀抱中。
她就在那儿,一如马什的预料。
马什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码头旁最大的汽船,比旁边的小家伙足足高出五十英尺,烟囱也是最高的。
伊莱·雷诺号逐渐靠近后,马什发现他们并没有把船改变多少:她的主体色调还是蓝白色和银色。不过舵手室被漆成了俗艳的大红色。她的名字用潦草的黄色字母写成——奥西曼提斯号。马什皱了皱眉。
“看见那艘大家伙了吗?”他指着自己的船,对舵手说,“尽可能靠到她旁边去,明白吗?”
“是,船长。”
马什嫌恶地注视着前方的城市。黑影已经在街道间弥漫,河水染上了落日的红晕和金光。天上乌云密布,厚得要命。
约尔戈船长走进领航室,来到他身边,说出了马什心中的想法:“您今晚不能去,马什船长,太迟了,不出一小时就要无黑。等明天吧。”
“你把我当成该死的傻瓜了吗?”马什说,“我当然要等。我已经犯过一次该死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他沮丧地把手杖朝甲板上重重一顿。
约尔戈又开始说话,但马什没听进去,他还在观察码头旁那艘大型舷侧明轮船。
“见鬼。”他突然说道。
“怎么了?”
马什用胡桃木手杖向前一指。“烟,”他说,“见鬼,那些人把蒸汽烧起来了!肯定是要离港。”
“别着急,”约尔戈警告说,“如果她要出港,那就让她出去,咱们会在下游某个地方撵上她。”
“他们肯定是让她在夜间航行,”马什说,“白天进港停泊。我早该想到的。”他扭头对舵手说,“诺曼先生,你不要进港,继续往下游开,停在你看到的第一个堆木场,等这艘船超过去,再尽你所能跟在她后面。她比雷诺号可上一百倍,所以你就算被甩下也没关系。只管继续向下游前进,尽量缩短距离。”
“听您的,船长。”舵手回答道。他一圈圈地转动着老旧的木舵,伊莱·雷诺号猛地摆回头来,拐入河道。
他们在堆木场等了一个半小时。夜幕降临二十多分钟后,菲佛之梦号才从旁边驶过。看到她接近时,马什不禁打了个哆嗦。巨大的汽船以极其优雅流畅的姿态向下游驶去,这种平静和谐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丹蒙·朱利安走路的样子。船上半明半暗,主甲板上的炉火溢出淡淡的粉色光芒,但最高甲板舱漆黑如墨,领航室也是一样。马什似乎看到一个孤单的身影站在船舵前,但船离得太远,看不真切。星月之光照在她的白漆和银饰上,相比之下,伊莱·雷诺号红色的舵手室看起来仿佛污浊不堪。菲佛之梦号经过时,另一艘汽船的灯火在下游出现,向她驶来。她们彼此发出信号。马什心想,无论在什么地方,自己都能听出她的汽笛声;但此刻,这音调中似乎有种他从未听过的冰冷哀伤之感,仿佛一声忧郁的叹息,诉说着痛苦与绝望。
“保持距离,”他对舵手说,“但要跟上。”
一名水手抛开系在码头挽桩上的缆绳,伊莱·雷诺号吞下一大块柏油和松节,喷着烟雾。进入河道,跟上前面任性的表亲。
过了一两分钟,那艘驶向纳齐兹的陌生汽船与菲佛之梦号擦肩而过,冲他们驶来,鸣响了低沉的笛声。雷诺号与之呼应,但她的声音又细又弱,完全不能跟菲佛之梦号充满野性、让马什提心吊胆的哀鸣相比。
他本以为用不了几分钟,菲佛之梦号就会把他们甩开,但事实并非如此。伊莱·雷诺号跟着她的尾迹,足足追了两个小时,有几次在河湾处失去了她的踪迹,但不出几分钟总能再度看到。两船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大,但过程慢得让人觉察不出。
“我们已经是全速行驶,至少是近乎全速,”马什对约尔戈船长说,“但他们只是在散步。除非他们想拐入雷德河,否则应该是在萨拉湾停泊。我们会在那里追上去。”他露出了微笑,“很顺利,不是吗?”
快到雷德河与宽阔的密西西比河的交汇处时,两艘汽船之间保持着不远把近的一英里距离。马什把一壶新鲜咖啡拿到领航室来,给舵手倒了一杯。
那人朝前方瞥了一眼,忽然说道:“看,船长,似乎水流把她推歪了。那地方不需要横过来呀。”
马什放下杯子,仔细观察。他感觉菲佛之梦号一下子近了许多。舵手说得没错,他能看到大船的左舷露了出来——不是在打横,就是被支流的水势冲偏了航向。但马什知道,一名像样的舵手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只是在绕过—处阻碍或沙洲。”马什说道,但语气并不肯定。
他继续观察,大汽船似乎更近了,和他们几乎形成了—个直角。他能在月光下看清对面舵手室上的字母。菲佛之梦号看上去简直像在随波漂流,但烟雾和火星仍在从烟囱往外冒。此刻,她的船首已经进入马什的视线。
“见鬼!”马什大声说道。他浑身发冷,感觉像再次落入了河中。“她在转弯。见他妈的鬼!她在往回转!她发现我们跟踪她,要反过来追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