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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季羹篇·7



  正月,汉王下了一道诏书:

  诏曰:楚地已定,义帝亡后,欲存恤楚众,以定其主。齐王信习楚风俗,更立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国建成侯彭越,勤劳魏民,卑下士卒,常以少击众,数破楚军。其以魏故地王之。号曰梁王,都定陶。”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虽然一诏封二王,其实彭越只是个陪衬。彭越本就长期在梁作战,战后得梁地为王,是当初约好了的。但齐王徙封为楚王,却明显等于贬抑。

  以“习楚风俗”为借口,更是牵强之至。哪有是哪里人就非得去哪里当王的道理?可见这道诏书就是冲着齐王来的。

  季姜拿着诏书的抄本去找齐王——不,现在应该说是楚王。

  楚王正伏案写着什么。

  季姜把抄本往几案上一扔,道:“大王,你看看!这就是他当初承诺的,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

  楚王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道:“看过了,没错啊。”

  季姜道:“没错?明明说好是加封,现在却成了徙封,大王你还说没错?”

  楚王放下手中的笔,道:“算了,徙封就徙封吧。我也好久没回家乡了,正好回去看看,顺便办几件事。”

  季姜气得要发抖,道:“齐国给你治理得国富民强,年年鱼盐之利巨万,他一道诏书就给你剥夺了,扔给你一个土地薄瘠、战火方熄的淮北,你居然一点不当回事?”

  楚王拿起写好的简册站起来,走到季姜身旁,拍拍她的肩头,道:“楚国没你想得那么糟,跟我去看看,你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不比齐国差呢!”说完向外走去。

  季姜又气又难过,道:“大王……”

  楚王回头道:“什么事?”

  季姜满肚子的话无由说出,想了半天,指了指楚王手中的简册,道:“你刚才写的什么?”

  楚王低头看看,道:“哦,这个啊。他们叫我草拟的推戴书。”

  季姜道:“推戴书?什么推戴书?”

  楚王道:“推戴汉王称帝。”

  季姜看着楚王,说不出话来。

  楚王笑了笑,道:“没办法,诸侯王里我地位最高,只能由我领衔。”

  季姜还是不说话,看着他。

  楚王似乎有些不自在,又笑笑道:“其实我也挺烦的,都是官样文章。到时他三辞二让,我还得率群臣再三劝进呢!”

  季姜盯着楚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王,我真希望被劝进的是你。”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之色,但很快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别说了,季姜。大势已去,大局已定。”

  季姜木然地坐下,看着楚王远去的背影,轻轻自语道:“大王,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二月,汉王在群臣的一致推戴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三月,楚国,淮阴城泗水边,楚王静静地站在那儿钓鱼。

  一会儿,有人带了两个人过来,一个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一个是位四五十岁地方小吏模样的人。两人见到眼前这个头戴紫金王冠,身穿夔龙纹深衣的人,知道就是新来的楚王,忙跪下行礼。楚王走过去,扶住那老妇,道:“阿母,你不要行礼.我不能当您的大礼。”

  那老妇吃了一惊,颤巍巍地站在楚王面前,惶恐地道:“大王,这、这……”楚王一挥手,随从们抬来一只沉重的箱子,放在老妇面前,打了开来,只见一片金光灿然,里面竟是整整齐齐一箱的金块!

  楚王道:”阿母,这一千斤黄金,都是你的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到家里去。”

  那老妇道:“大王,这……这是……”

  楚王道:“阿母,您别叫我大王。您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老妇眯起昏花的老眼,道:“你是……”

  楚王举起手中的渔竿摇了摇。

  那老妇恍然道:“啊!你就是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你叫韩……韩……”

  楚王道:“韩信。阿母,那会儿我饿着肚子在这儿钓鱼,您在这儿漂絮,见我面有饥色,便拿您带的饭给我吃,一连给了我几十天。我心里感激,便对您说:‘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你对我发火,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看你可怜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什么报答吗!’阿母,现在我能养活自己了,请你接受我这一点谢意。”

  那老妇又惊又喜,道:“韩孺子出息啦!好,好……”

  那老妇离开后,楚王走到那跪着的小吏模样的人面前。

  那人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慢待了大王……” .

  楚王道:“姚亭长,你没有罪,你也有恩德于我,只可惜为德不卒‘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给我好处也指望不到什么报答,于是懒得再施恩于我。好吧——”

  说着手一挥,“把你该得到的那份拿回去吧!”

  一名随从端了一只圆盘来到那姚亭长身前,盘子里放着一串百枚装的制钱。姚亭长一愣。

  楚王道:“我在你家里蹭过的那些顿饭,顶多也就值这个价吧?拿去。顺便教你一件事:施恩不望报者,常常能得到非常之报;而施恩望报者,永远也别想得到。”姚亭长又惭又悔,抖着手拿起制钱,逃也似的去了。

  楚王拿起渔竿正要回身钓鱼,却见自己的几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过来。那人被绳捆索绑,在卫士们的推推操操之下踉跄而来,一见楚王,立刻“扑嗵”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楚王一怔,道:“这人是谁?谁叫你们抓的?”

  一名卫士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脸拉了仰起来,道:“大王,这小于当年胆敢侮辱您,我们弟兄几个气不过,就去打听出来把他抓到了。本想一刀杀了他,又怕大王您不解恨,就押了来由大王您处置。”

  楚王一看,见那人全身簌簌发抖,一脸惊惶之色。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印虎,我记得你以前挺横的嘛,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印虎抖得俾筛糠一样。脸色惨白。

  楚王俯下身,在印虎耳边轻声道:“叫我钻你的裤裆那会儿,你大概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印虎已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只求……只求……大王给……小人一个痛快的。”

  楚王直起身来,挥了挥手,道:“松绑!”

  卫士一怔,但还是依言解了印虎身上的绑绳。

  楚王一抬手,道:“你站起来。”

  印虎抖抖索索地站起来。

  楚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印虎,道:“体格不错嘛!什么不好做,成天在市井间惹是生非!这样吧,我都城下邳那儿缺一个巡城中尉,你给我到下邳巡城捕盗去。把你的闲气闲力都用到正事上去!”

  印虎和众卫士都愣住了。

  楚王回过身,将钓线向河中一甩,又开始钓起鱼来。

  印虎一句话也不说,“扑嗵”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楚王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众卫士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嗫嚼着道:大王,为什么……”

  楚王看着水面的浮子,淡淡地道:“当年他侮辱我时,我难道不能杀了他吗?只是杀了他毫无意义,所以忍耐而至今天。但是到了今天,我又没有杀他的念头了——难道我奋斗一生,获得今天的权势地位,就是为了向这样一个小人物复仇么?自己想想都有些可笑。再说,”说到这里,楚王顿了顿,眼睛望向远方,“我能有今天,说起来倒也算拜他所赐。侮辱也是一种力量。所以,你们其实不必特意把他抓来的。不过既然抓来了,也好。恩也罢,仇也罢,该了的都了了,省得牵挂。”

  回到下邳王宫,季姜已等得很焦急了。

  “大王,”她一边帮风尘仆仆的楚王卸下披风,一边道,皇帝派采的使节在等你。

  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得很,跟他们主子一个德性,眼睛长在额头上,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倒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看得肺都要气炸了。大王你横扫天下的时候,这几个小子还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呢!”

  楚王道:“哦,我看看去。他们在哪儿?”

  季姜道:“在偏殿。”

  楚王和季姜走在偏殿,几个人正在里面嘻嘻哈哈说得起劲,其中一个人公然坐在楚王的王座,把脚搁在御案上。见楚王进来,几个人停止了说笑。那坐在王座上的家伙像是其中为首的,冷冷扫了一眼楚王,脚也不从御案上放下,道:“楚王,你好大的架子呀!把我们哥几个晾在这里,自己跑哪儿快活去了?”

  季姜怒不可遏,正要开口说话,楚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劳各位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

  那使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陛下有诏旨,问你两件事。”

  楚王道:“臣恭聆陛下诏询。但有所知,知无不言。”

  那使者道:“第一件事:西楚余孽钟离昧,是不是躲在你这儿?”

  楚王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第二件事,”那使者说到这儿,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离座下阶。走到楚王跟前,低声道,“‘鼎心’是不是在你这儿?”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王的脸,楚王神态平静,道:“我不明白上使大人的意思。”

  那使者盯了他半天,才悻悻地道,“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有数。陛下还会派人来的。楚王,你最好识时务一点!”

  说完,那使者一挥手带着众人走了。

  季姜又气又恨,道:“大王你还没失势哪,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简直是狗仗人势!”

  楚王摇了摇头,道:“还会有更嚣张的。”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