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齐王调兵遣将,南下与汉王及各路诸侯会攻项羽。在齐王的指挥进击下,项羽左支右绌,势力范围越缩越小。
十一月,齐王收紧包围圈,项羽连同他的十万大军被困垓下。
十二月,大决战开始。
临淄齐王宫里的季姜再也坐不住了,决定赶往定陶,在那个战时前沿基地等待齐王,好早日与凯旋的齐王相见。
赶到定陶时,听到一个好消息:联军已经胜利了!项羽兵败垓下,身死乌江,各路兵马或扫荡余寇,或凯旋归国。定陶是好几支军队的共同基地,此时各军陆续返回,热闹非凡,整个定陶城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季姜很高兴,问路问到齐军营垒。齐军军容整齐,甲胄鲜明,明显比其他几批人马雄壮得多。凭着齐王宫的信符,她进了宫,打听齐王的所在。几名将官认得她,知道她在齐王面前极受宠幸,便很热心地领她去王帐,说:“齐王有事出去了,你等一会儿,他下午才回来。”
几个人一边带路,一边得意地向她述说这次战役的激烈之状,说到起劲处,眉飞色舞,豪气冲天。季姜听得也是大为兴奋,道:“那后来呢?到底是谁杀了西楚霸王项羽?”
几个人一听,互视一眼,立时泄了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一人道:“别提了,这事说来就叫人窝火。”
季姜诧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愤愤地道:“我们辛辛苦苦设下十道埋伏,层层削弱,逼得项羽最后只剩二十六骑逃到乌江边。好,一窝蜂拥上去的全是汉军!哼,没本事打硬仗,倒有本事打死老虎。”
另一人道:“咱们齐王也真是好说话,后撤三里,说:‘不要跟汉王的人争功’。可这哪是争功?是争一口气啊。”
又一人道:“算了,不就是赏千金,封万户侯吗?让他们去争,去抢,天下人的眼睛都亮着呢,谁不知道打败西楚霸王的是咱们齐军?”
先一人道:“我就是咽不下口气!凭什么我们种树他们摘果子?这个汉王,也真做得出来,决战时缩得比谁都后,跳出来捡现成便宜比谁都来得快!”
又一人道:“就是,什么德性!”
季姜眼珠一转,笑道:“你们以为吃亏了吗?齐王是照应你们?汉军才叫吃亏了呢。”
几个人大为诧异。一人道:“季姜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汉军占了这么大便宜你说他们吃亏?”
季姜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得到那金千斤、邑万户?”
那人道:“想!当然想!”
季姜道:“你们呢?” .
那几个人道:“想啊,谁不想呢?”
季姜道:“对啊,谁不想呢?齐军三十万人,谁不想得到这赏金封邑呢?可楚霸王只有一个啊!”
几个人一怔,有人若有所悟:“啊!对了,听说汉军为了争抢项羽的尸体,自相残杀而死的就有好几百,挤死的、踩死的不计其数,最后硬是把尸体扯成五块,拼起来殓尸时简直惨不忍睹。后来那赏金封邑也就分成了五份,一人一份。”
季姜道:“是了,那不过就金二百斤,邑二千户嘛,有什么了不起?最终枪到手的也还罢了,那些尸体没抢到,自己反倒成了尸体的才叫冤呢!黄金封邑再好,总不及自己的性命珍贵吧!你们说,和汉军相比,你们到底是吃了亏呢,还是占了便宜?”
几个人恍然大悟,对这貌不惊人的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均想:难怪齐王对她这么倚重信任,果然有过人之处。纷纷道:“季姜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令人佩服。我等愚鲁武人,竟这么长时间没能领会齐王一番苦心。”
说话间已到了营帐,又一人道:“不过我看齐王在彭城扔掉那面神镜实在没道理。
那时可没汉王的人来抢啊,大家一心一意愿意献给他,干吗这么做呢?”
季姜听得奇怪道:“什么神镜?”
那人道:“我们攻人彭城后,一队兄弟在西楚霸王的王宫里发现了一面方镜,说起来真神了:那镜子居然照得出人的五脏六腑!大伙儿一合计,决定把这宝贝献给齐王。哪知齐王一看——你猜怎么着?”
季姜道:“怎么着?”
那人道:“齐王下令:立刻把这镜子抬出城,扔到泅水里去。唉,齐王军令森严,谁也不敢违抗。多好的宝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扔进了滚滚的泗水河,真叫可惜。”
季姜愣了半晌,道:“齐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道:“就是不知道啊,要知道倒好了。”
季姜思索了一会儿,也不得要领,便道:“齐王必定有他的道理。好了,谢谢各位,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也歇一歇,就在这儿等齐王。”
那几名将官走后,季姜把鞋子一甩,往齐王的行军床上一躺。连日奔波的疲劳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又是酸痛,又是舒坦,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又隐隐闻到枕上那股熟悉的齐王头发的味道,没来由地感到愉快安心,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齐王就站在床前,微笑地看着她,道:“怎么样?睡够了吗?”
季姜见到齐王,说不出的开心,道:“够了。大王,你早来了吗?干么不叫我?”
齐王道;“叫你你还能睡个够?来,擦把脸。”说着把一块拧好的手巾递给季姜。
季姜接过擦了擦,放下手巾笑道:大王,你刚刚打败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就来侍候我这小丫头洗脸,我可得把这事跟家乡那帮小姐妹说说——多大的面子啊!”
齐王轻轻捏了捏季姜的脸,笑道:“行啊,你说好了,说我侍候你洗脚都成!就怕人家不信。”
季姜道:“哼!她们敢不信?她们要敢不信,大王你就诏告天下:‘寡人有疾,寡人好侍候人。侍季姜氏洗脸之事,诚有之哉I诸卿勿以为谬也。说完就咯咯笑了起来。齐王也哈哈大笑。
两人嬉笑了一阵,季姜又道:“大王,我可听说了,这场仗你打得真叫漂亮!十面埋伏阵,把项羽玩得团团转。听说你还叫人夜里唱楚歌吧?唱得项羽简直要发疯,不知道你们究竟占了他多少地盘,他深更半夜在大帐里又喝又唱又哭又闹,整个人都崩溃了。”
齐王叹道:“老实说,我有些可怜他。他人不坏,只是那张位子不适合他。说来也是乱世风云,硬把他推上去的,他也没有选择。如果他能清醒一点,有点自知之明,遇事多听听范增的,也许还不至于落到这一步。然而人到了这个位置,又有几个能保持清醒?更何况还有那……”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
季姜道:“更何况还有什么?”
齐王道:“算了,不提了。反正那东西已不能再为害人间了。”
季姜越听越奇,道:“大王,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为害人间’?”
齐王想了想,道:“好吧,都已经过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是一面镜子……”
季姜“啊”的一声道:“镜子?”
齐王见季姜面色有异,道:“你听说什么了?”
季姜点点头,道:“他们告诉我,攻人彭城时,得了一面神镜,能照见人脏腑的,好心献给你,哪知你下令把它扔进了泅水。”
齐王道:“对,就是那面镜子。你不要听了好玩,那东西是害人的。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机理,但我知道那东西照久了会损伤人的心智。秦始皇、楚霸王都是得到它后变得性情乖戾、行为悖谬的。你说这东西还能继续留在世上吗?”
季姜听得又是惊讶,又是眩惑,咋舌许久,忽然心念一动,道:“不过大王,我看其实你也不必把它扔掉的,可以拿它派另一个用场。”
齐王道:“什么用场?”季姜往周围看了看,凑近齐王低声道:“把它献给汉王。”
不料齐王一听到“汉王”二字,脸上的轻松喜悦之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烦闷之色。他在床沿坐下,一言不发,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季姜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的谍报没错,那个沧海客现在是到汉王身边去了。”
季姜道:“就是那个阴侧侧的黑衣人?那好啊。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人,成天鼓动大王你做些莫名其妙的事,那段时间我还真有些替你担心呢!现在他又跑去蛊惑汉王了?那最好不过!”
齐王道:“沧海客不足为虑,我只担心……唉!”
季姜道:“大王,你担心什么?”
齐王道:“我担心……它……它其实还没死。唉,但愿是我猜错了……”说着抬头看看上方,眉头微蹙,“怎么会呢?那么惊天动地的海啸……难道它的生命力竟能强大到……”
季姜握住齐王的手,道:“大王,谁没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错,他还没有死!”随着这句冷冰冰的话语,一个黑衣人幽灵般地闪人了营帐,“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笑你居然以为凡人真的能跟神斗!”
季姜感到自己握着的齐王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吃了一惊。再看齐王.只见齐王脸色极其苍白,吃力地道:“不……不可能,我叫人去打探过了,那岛上的火山灰有几丈厚,山口还有熔岩冒着热气!”
黑衣人道:“不错,你是把他辛苦经营了两千多年的神殿毁了,那么多珍异的神器啊……可是!你怎么损伤得了他本身?他是真正的天神,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偏偏不信,偏偏要跟他作对。好,现在,你就等着受到惩罚吧!”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
齐王忽道:“等等。”
黑衣人停步回头,用戏谑的声音道:怎么?后悔了?想求饶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齐王道:“它的异能还剩下多少?”
黑衣人一怔,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它的异能绝大部分来自那些器械。现在,它恐怕已没有以前那么神通广大了吧?”
黑衣人盯着齐王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就算是,对付你也足够了!”
齐王道:“不错,我知道。它的智慧比我高了不知多少倍,我本就没打算大获全胜。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满意了。”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满意?你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齐王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一种苍凉,道:“当我将那三支曳影剑射向大海时,就已准备好这一天了。让它来报复吧,我等着。”
夜晚。军营里灯火通明,上上下下欢宴庆贺战争的胜利。
中军帐内,齐王樱下了丰盛的庆功宴,一席一席向手下的将领们敬酒,说辛道苦。
季姜站在他身旁,斟酒斟得胳膊都酸了,但心里很高兴。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众人一愣,谁敢在齐王的营垒中纵马急驰?马蹄声在中军帐外止住。
汉王带着一帮人一拥而人。
众将还在酒醉和震惊中没有清醒过来,齐王已跪下行礼,道:“臣恭迎大王御驾。
不知大王驾临,未曾远迎,望大王恕罪。”
汉王既不答礼,也不说“免礼”,径直走上齐王的席位,往下一坐,拿起帅案上的元帅虎符,盘在手里把玩着,看着齐王笑嘻嘻地道:“西楚既灭,天下皆定。齐王,你恐怕不需要这个了吧?”
季姜死死地抓住酒壶的壶柄,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酒泼到汉王脸上去。
齐王默默地解下腰间的紫绶,放到双王面前,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对目瞪口呆的众将道:“从今天起,你们一律受大王节制,听到了没有?”
众将愣了一会儿,才参差不齐地道:“听到了。”“是。”“知道了……”
一个趴在席上烂醉如泥的将官含糊地道:“大……大王?你不就是……大王吗?”
汉王脸上依然是大大咧咧的笑容,只那双笑意正浓的眼睛深处,有鸷鸟般凌厉的光芒一闪。
齐王道:“不是我,是汉王!听到了没有?”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这次众将的声音总算整齐了一点。
“咣当!”一声响,一只酒壶被摔在地上,醇香的烈酒汩汩流出。
季姜冲出了营帐。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刺骨的冷。
季姜抱着双臂.坐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丘上,身体在发抖。她身上很冷,心里却像烧着一把烈火,那烈火烧得她想哭、想骂、想喊,但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
一件貂皮斗篷披到了她身上,她抬头回望,见是齐王,身子一播,甩掉斗篷。
齐王将斗篷再次披到了她身上,道:“会着凉的。”
季姜仰脸看着齐王,嘴唇颤抖着,眼泪淌了下来,道:“大王,你窝囊!”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道:“是的,我窝囊。”
季姜道:“你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齐王道:“是的,我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季姜道:“这是第四次了。”
齐王道:“是的,这是第四次了。”
季姜哭道:“那你到底是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大王,你说呀!”
齐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季姜的头发,道:“将来你会明白的,一定会明白的。”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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