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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一首歌·
我的歌,成为你的歌,
甚至成为大家的歌,
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件事……
◎
常在心里哼歌,没真哼出来,身边的人却突然唱出那首歌。
是因为不知觉中哼出声音,被对方听到了?还是因为心里在哼,使呼吸的节拍也随着变化,那呼吸感染了对方、产生了共鸣?抑或是第六感,一种音乐心灵的沟通?
当然沟通的必定是双方都熟悉的曲子。如果我心中哼的那首歌,只是我自己新作的曲子,对方绝对不可能感受到。除非,我哼了出来,一遍又一遍的哼,让他听熟了,由我的歌,成为他的歌。
歌好像食物,有些食物,譬如烤肉,没什么国家地区的差异,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碰到烤肉,都觉得好吃。又有些食物,像中国的皮蛋、臭豆腐,就不是每个民族都能欣赏。除非,他忍着呕,一遍又一遍地试,终于能吃出味道,而且乐此不疲。
可不是吗?好多曲子,譬如“蓝色多瑙河“,谁听,即使是第一次,都觉得美。又有些曲子,初闻,简直是虐待。连电视剧主题曲都常如此,乍听不怎么样,只是每天到时候,左邻右舍,强迫收听,久而久之,居然不知觉中,也跟着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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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读过个历史故事。有位贤臣知道广东闹灾荒,很想请奏圣上,让广东免“缴粮纳税“,却又怕皇帝不答应。于是每次在陪皇帝下棋的时候,一面搁棋子,一面口里唱到:“锵!锵!锵!广东免解粮。”
棋下久了,有一天皇帝也举着棋子唱到:“锵!锵!锵!广东免解粮。”
那臣子赶快跪下谢恩,所谓“君无戏言“,这附和一唱,居然成了圣旨,收不回了。可见,即使一两句,不成调的调子,唱久了,哼熟了,也能传染给别人,成为别人心中的曲调。
我的歌,成为你的歌,甚至成为大家的歌,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件事啊!
有时候听演唱会,前奏刚开始,还没唱,就轰起一片掌声。
道理很简单,大家已经知道要唱什么歌,没等演唱的人开口,下面的人,心里早开始唱了!
然后,当演唱的人真开口,更有着排山倒海,一呼百应的感觉,千万颗心突然因为一首歌,结合在一块。一起哼、一起摇摆,甚至,一起舞蹈。
在美国看电视,常拔到南美洲西班牙裔的频道,便被吸引。吸引我的不一定是歌曲,而是那伟大的场面。广场上一个高台,四周已看不出是人群,而像是万顷的麦田,在风里摇摆。当镜头转为特写,看群众脸上洋溢的欢乐、随着乐曲陶醉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感动。那些国家的生活水准远比我们差,还有着连年的战争。可是,当乐声响起、万人齐唱,他们比谁都忘情、都快乐!
妙的是,当我细听他们的歌,却可能是美国人的曲子、法国人的曲子。或者,他们敌人的曲子。只是,当他们唱的时候,怎么看,都是他自己“心中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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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自己的歌一定要自己唱?谁又敢讲自己作的歌,一定自己唱最好听呢?
我就好几次看见“作曲者“跟“演唱者“一起唱,怎么听,他“自己“唱得都不如“另外一个人“好。多可爱啊!自己有灵感,作出的曲子,本来应该自己最了解、最感动,却交给别人,甚至是千万里外,不认识的人演唱,反而唱得更深入、更感人。那曲调已经不止是曲调,而像一条船,载着歌者的情怀,到他想去的地方。
有一次开车在路上,看见个以前教过的女学生,一面走,一面唱,两只手还比来比去。就停下车,问她要不要顺道搭一程。
她上车,我问:“你好像在唱歌,什么歌?这么有意思?”
“我唱一首太阳歌!”女学生笑道:“今天太阳好好,我很高兴,所以唱太阳歌。”
“太阳歌?我没听过,唱给我听听!”
“好啊!”她大声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生日歌嘛!”我说。
“这也是太阳歌啊!”学生笑得真如一个太阳:“每一次,我很高兴。考试考得好、男朋友对我好、爸爸给我很多零花钱、妈妈送我她用不完的化妆品,我就会唱这首歌。”说着,又大声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从那天起,每一次我很快乐,我也唱“祝你生日快乐“。每一次听到别人唱这首歌,我都想:
他一定很快乐!
·放孩子飞吧!·
做母亲的,常犯的最大错误,
就是舍不得孩子离开,
又希望孩子能像妈妈爱他一样,
回头爱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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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看过一部报到蜘蛛的生物影片:
蜘蛛妈妈产下一团卵,每天绕来绕去地守护着,小蜘蛛孵化了,在母亲的四周跌跌撞撞地攀爬,好像刚学走路的孩子。
蜘蛛妈妈更是忙了,忙着把各种猎物咀嚼为碎末,喂养初生的孩子。孩子逐渐长大,突然一阵强风吹过,小蜘蛛都被吹了起来,居然牵着一根根丝,飘离了母亲的网。
多壮观的画面哪!不计其数的小蜘蛛,像雨丝一样,又仿佛乘着降落伞,在空中飞扬。然后,丝断了,纷纷飘向远方。
蜘蛛妈妈依然停在网中央,似乎一点也不慌乱,也完全没有设法阻拦,静静地看着自己孩子离开。
这画面常在我脑海浮现,觉得好遗憾、好残忍,我常想,那蜘蛛妈妈如果有情,会不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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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儿子上大学,起初还俩个星期回家一趟,就算不回来,也总打电话。只是,回来的次数愈来愈少,电话也稀疏了。
“打电话去吧!看看他最近怎么样了!”我对妻说。
“要打自己打!他不打给我,我为什么要打给他?”妻没好气地说。
可是当我打过去时,妻正在浴室洗脸,电话一通,她的水声就停了,等我挂上电话,水声便又响起。
总是这样,我催她打,她要我打。原因很简单,生怕电话拨过去,听到的是录音,留话之后,便满心焦虑,彻夜难眠。
夜里三点,她会突然翻过身:
“儿子怎么还没回宿舍?”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台北的成功高中教过一年书,每天放学,都要经过长安东路的华山火车站回家。
车站上有个高高的天桥,许多孩子在上面放风筝。
有一天路过,暮色已经浓了,只剩一个孩子放风筝,孩子的母亲则在桥下又喊又骂地催孩子回家。
只见那孩子一面收线,一面对着天上的风筝,自言自语地说:“回家!回家!孩没飞远,就把你拉回家!”
才说着,线突然断了,孩子吓一跳,看着飞掉的风筝,大哭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想到这一幕。只是觉得自己成为那个孩子,我儿子却成了那只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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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五十多岁的朋友,事业不顺,却养了四个孩子;因为孩子年龄隔得近,他太太不得不留在家里,经济就更困窘了。这两年,总算包袱轻些,只是才一转眼,四个子女全跑了,住校的住校、结婚的结婚。
大概因为更年期,那做母亲的情绪很不稳,总是坐在家里,对着空空的房间掉眼泪。
某日,朋友聚会,有个很会算命,这失意的母亲也怯生生地过去。
“你这相很好,年轻时稍苦,但是中运、老运都好!”算命的才瞄一眼就说。
“笑话!我的中运、老运好?倒霉还来不及呢!”朋友的妻子瞪大眼睛:“你知道吗?我的四个孩子,朝不保夕地累到今天,孩子全跑了,你却说我好?”
“当然好!”算命的笑了起来:“古人说'多福、多寿、多子'是'三多',你孩子多,年轻时候操劳,人胖不起来,胆固醇也高不上去,练就健康的身体,一定'多寿'。再过几年,孩子有成,东边住住、西边玩玩,真是左右逢源、福气多多。'三多'你全有了,还说命不好吗?”
做母亲的,常犯的最大错误,就是舍不得孩子离开,又希望孩子能像妈妈爱他一样,回头爱妈妈。
这是因为她不能认知,孩子对母亲和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不同的。
做母亲的人,从怀孕的第一天,就渐渐有了感觉。呕吐、胎动,最后是阵痛、破水、分娩,她是每一刻都“经验“的。尤其是生产的一刻,声嘶力竭、身体被割裂、面孔胀成猪肝色,所有的美丽与丰采全不见了,只为“把自己的骨肉生下来“。
问题是,又有哪个人能记得在母亲的肚子里成长,以及经过产道时,母亲的痛苦呢?所以,孩子对母亲的爱,是后来在被养育的时候才培养的。
更重要的是,孩子又要去做别人的父母,去经历自己的阵痛与艰辛,他们从出生那一天,就已经走向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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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欢喜城》(City of Joy)电源里,一位半生辛劳,最后为女儿凑足嫁妆的父亲,对自己的女儿说得好:
“你从不属于我,上天把你给了我,直到你结婚为止,继续那'生命之轮'!”
我常想到那蜘蛛妈妈,静静地,看自己的宝宝乘风而去。
我想,我们都该向它学习!
·忘了我是谁·
她有了新名字、新护照,
甚至新的“历史“。
她必须假装自己死了,
忘掉自己的亲人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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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终年劳碌的朋友,突然说要去巴黎度假。
“你只怕忙得连附近的公园,都没走过两趟,又何必跑到巴黎去呢?”我说。
朋友一笑:“说穿了!到巴黎哪里是玩?根本就是休息。往旅馆床上一躲,没有电话、没有约会,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似地。”
他的话,使我想起报上常见的一个汽车旅馆广告--
“找那么一天,把孩子交给保姆,把自己交给自己,夫妻俩到文明旅馆,好好打打球、游游泳、恋爱恋爱,再度一个蜜月……”
那旅馆离市区不过半小时,不是等于在自己家旁边度假吗?
唯一不同的,应该是暂时隔绝了家庭和事业的干扰,也可以说做到“眼不见,心不烦”。
◎把身体让给别人
对于这一点,我有个朋友就更高明了。
他说:“每当我处在极端焦虑的情况下,会突然告诉自己:'好!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你!你没了家,也没了事业,你只是一个一无关系,也一无所有的人!'然后,如果走在街上,我会看看橱窗,坐在路边晒晒太阳;如果在办公室,我就跑到阳台,发发呆。只要一下下,又回头,成了原来的我。可是那一下下,只要你真正忘了自己,就好像能重新做人,轻松了许多。”
母亲刚到美国的时候,曾经去一个教堂做礼拜。
那是个追求“圣灵充满“的教会,许多人能在祷告中,突然被所谓的“圣灵“充满身体,说出一些令人难懂的方言。
据说有些“方言“被分析出来,竟是千百年前的古语。于是有人猜,必是古代的“灵“附入了现代人的身体,像是《第六感生死恋》电影当中,借着另一个的身体说话。
我母亲从来没有“圣灵充满“的经验,但是她的老朋友,有一次至于“被充满“之后,对她说:
“那感觉好极了,像是把身体一下子让给别人,由别人来管,觉得好轻松,好轻松!”
◎灵魂出窍的滋味
这也使我想起,美国心理学家瑞蒙模第 Raymond A。Moody 在《死后的世界(Life After Life)》这本书里,描述曾经被医生宣布为死亡,后来又奇迹般复生的人,所说的共同经验:
“我发现自己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一条又长又黑的隧道。然后,发觉自己居然离开了肉体。”
突然,一个从未见过的、温馨慈祥的“神光“出现,告诉我死期还没到,必须再回原来的肉体。
“我多么不希望回去,因为离开自己身体的感觉太好了……”
几乎每个曾经所谓“灵魂出窍“的人,都说那是轻松而美好的。怪不得古人说身体是个“臭皮囊“,它不像鸟能飞、鱼能潜,也远不如许多动物跑得快、跳得高,偏偏要吃药喝,还有七情六欲。住在里面,真是个累赘。
◎从地面消失
这倒令我想起庄子的“坐忘“,即忘掉了人世间的“仁义礼乐“,又忘掉了自己的“形体心智“,既不觉得有身体,也不觉得有天地,所以达到无所不通、逍遥自在的境界。
据说曾经“坐忘“的人,也有无比轻松的感觉,好像把身体的大包袱和人世的小包袱,都一下子抛开了。功力更高的,甚至能随着自己的意念,神游千里之外。真正做到“闭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
只是我想,坐忘的毕竟是自己,没有自己的身体在“坐“,又如何达到“坐忘“的境界呢?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脱不开自己,也还是要用自己的臭皮囊做标本。
与“圣灵充满“、“灵魂出窍“和“坐忘“相比,有位爱潜水的朋友,说的就写实多了。
“当你穿上潜水衣,背上氧气筒,双脚的蛙鞋一蹬,进入一片蓝色的世界,号安静、好安静!又像是有一种天然的音乐,从四周包围着你,各色的鱼在游、水草在摇,海面与海底的光彩一起在闪。”他陶醉地说:“想想看!你潜水的几十分钟,从地球表面完全消失了。把什么地上的愤怒全忘了,多轻松啊!”
问题是,当他回到地面,回到现实的“我“的时候,会不会更沉重呢?起码,在水里轻松的潜水装备,出了水面,就成为沉重的负担。
◎忘了自己的亲人
也有些人在经过重大的伤害之后,会突然忘掉过去,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亲人、职业,却不会忘记过去学到的知识和语言。
如果没能被亲人发现,他就必须重新开始生活,找全新的工作、朋友和爱人。
只是,当有一天,他突然恢复了记忆,到底应该认同前一个自己,还是后一个自己?应该留在新恋人的身边,还是回到旧情的世界?
倒是我一位同事的母亲,因为年老遗忘来得干脆。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先忘了朋友,再忘了亲戚,最后连老伴也忘记了。经常盯着自己的丈夫看,半天之后问:“你是谁?你在我家干什么?”
她唯一没忘的,是自己的孩子。
“看到我,就好像看到全世界!”她的女儿说:“我老娘活得比谁都健康,因为她把好的、坏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全忘了!”
◎不得不遗忘
最痛苦的,应该是明明不能遗忘,却不得不遗忘的人了。
曾看过一部叫作《妮吉塔(Nikita)》的欧洲电影,女主角在枪杀警察之后被判死刑,情报机构机构假装执行,用空棺材举行了葬礼,却偷偷让她“复生“。
她有了新名字、新护照,甚至新“历史“。
她必须假装自己死了,忘掉自己的亲人和过去,专为情报机关执行秘密任务。
电影的结局,是她有了新的恋人,并在执行一项艰苦任务之后,被情报机关“放行“。
从此,她是一个自由人,一个自由的新人!
只是,萦回在我脑海的,是她真能忘掉自己的父母、亲人吗?当我们明明活在这个世界,活在距亲人不远的地方,却终身不能再与他们接触的时候,会是多么痛苦?
◎真实生命,只有一个
最近在美国,有个反越战士杀了警察的激进分子,逃往二十三年之后,居然出面投案了。
二十三年间,她隐姓埋名,成为俄勒冈州两家餐厅的老板,并在社区学院教课。
更重要的是,她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
一直到投案的两个月前,她才告诉丈夫、儿子,自己的过去。
当记者问她,为什么在联邦调查局已经把她从要犯名单上删除之后,她却要出面投案?
她可以就这样快快乐乐过一生啊!
“我要为那位警察的死负责,我一直深感内疚。”这位参管女老板说:“过去,我忘掉自己,面对的生活;今天,我回到自己,面对的是生命!”
我们一生,可以因为逃避、因为遗忘,而有许多面貌、许多生活。
但是,只有一个真真实实的生命!
·生命的飞翔·
每次坐飞机缓缓升空,
都觉得开始面对一片没有隐私、
没有喧闹、没有国界、没有差异的
可爱世界。
◎
以前我很怕坐飞机,一上飞机就手心冒汗。但是这两年,我改了,不但不再怕,而且变得很喜爱。
过去最怕的起飞,现在成了过瘾的事。看街道渐斜、房子渐小,河川如带,不正是我飞翔的梦境吗?那不是坐飞机,而是“美梦成真“!
从空中看地面的感觉多好!?平常静止的山川,突然成为动的。河流像是一条缎带,一抖,抖出许多波折,再轻轻一扯,拉成直线。
山不再是高耸的,而有了爬行之姿。由平原上逐渐隆起,成了小丘、岗峦,再往高处去,有了明显的“棱线“。
那棱线是连续的,一线接着一线,俞连愈多,愈伸愈远。怪不得民间传说有“龙地“。从空中看,那山脉不正是一条扭转前进的龙吗?
斜阳下就更美了。向光的一侧山,可以是粉白、嫩绿;背光面的,则成了深黑。山影拉得很长,随着地势起伏而褶叠。有时候在大山背后,所有的小山都睡了,只一个山尖,侥幸地偷到一线光,岿然独立着,像是一座华表、一面碑碣。
川流和海洋,也因着斜阳而变换。恰好反射来的,是一片金光,金光下面是一闪一闪的浪花,浪花远处像鱼鳞。鱼鳞更远处,则是一抹无际的深蓝。
最爱看海上的船。只有看见船,才知道海的大、天的宽。才知道自己是由多么高的地方俯视。
看船,又要看船的头尾。看它的头指向哪里?看它尾巴后面,拖一道白白的浪花。于是,我可以猜,它是远行还是回家。
我也爱看地面的小车子,尤其是夜间,一条公路上,左右两线,一条亮着两串白灯,一条闪着两串红灯。白灯是车前的大灯,红灯是车后的安全灯。碰到堵车时,这红白两道光彩,能联绵几公里。好像一条引线,点亮满地的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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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万千风景中,最耐人寻味的还是建筑──那些人们用双手,在大地上制造的另一种景观。
杂乱的聚落、棋盘的街道,整齐的社区。从空中看,都一无隐瞒地呈现。我最喜欢看独门独院的社区,一条条弧形的小路,从干道上伸出来。小路的两边是房子,房子后面是一方方蔚蓝的游泳池。有时候还能看见小黑点子飞进那方蔚蓝,激起一小圈一小圈的白花。
无疑地,这是一种偷窥的行为。只是窥到的,与其说是人们的私生活,不如说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那是一个个小小的家,里面是家人、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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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飞过城市,也能见到较大块的蔚蓝,那八成是属于运动场或学校。
我最爱看小学了。经过这么多年的训练,我已经能一眼就认出哪个是小学。
长排的校舍围着一片绿,绿地上又绕着一圈土黄。土黄的一侧有个小灰方块。另一边有秋千、翘翘板和些说不出的小东西。
加上一群群花花绿绿的小点子,在上面转来转去,那一定是小学了。
虽然在万尺的高空,我也觉得听到孩子们嬉戏的笑声、叫声。觉得自己又回到小学、回到童年。
这两年坐了不少次飞机在福州飞翔。看黄土高原上万里的枯黄,和关中平原一眼望不尽的翠绿。
下面也有蓝蓝的小方块和黄赭色的圆圈圈。以及,一群群花花的点子。跟世界任何地方的小学,没有什么不同。
我常想,当波斯湾战争,美国战机飞到伊拉克上空投弹时,能不能分得出,下面的世界跟美国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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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坐飞机缓缓升空,都觉得开始面对一片没有隐私、没有喧闹、没有国界、没有差异的可爱世界。
都觉得人生就像是一场飞行的旅途。年轻时是起飞,要加满了油、加足了马力,一飞冲天。
冲得高的喷射机,能飞到云的上面,不论地下晴雨,总面对一片蓝天。冲不高的小飞机,只好在低处飞,虽然一会儿穿云、一会儿过雨,还容易遭遇闪电,却也跟大地最接近,最能看见下面的美景。
只是,不论飞多高,都得下降,再次经过不稳的气流、穿过浓云和烟雾。然后,大地近了,景物变得那么清晰,是我们一生拥抱的大地。
每个生命的飞行之旅,都会降落。有的坠下,爆成一团火球,引来无数的关注。有的是勉强迫降,经过许多波折与心颤。最多的则是那种几乎无感觉的着陆,平平稳稳,不知觉中,已经终止。
哪个最美?我不知道!
只知道生命的飞翔,不论平稳与否,都该是美妙的经验!
·生生长流·
生命是可轻可重的,
轻在人皆有死,重在我正生,
而且要生存下去,
把该属于我的生命好好活完。
◎
看伊朗名导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的《生生长流(And Life Goes On)》,电影里阿巴斯带着自己的孩子,去伊朗灾区找个熟识的童星。
五万个生命,在这场地震中被夺去了!
一眼望去,是整片的废墟,和弯身在当中挖掘的人群。没有人哭号,因为每个人都是悲惨的受害者,不必向别人诉说,也无需听别人诉说。
倒是有一对地震前订婚的情侣,在断垣残壁间结了婚;他们原先邀请的亲友多半死了,“新房“前的花草依旧盛开。
“能结久早结吧,谁知道会不会跟着再来一次地震,让我们都送了命?”新郎说。
也见到旷野里成堆的难民、成片的营帐、成缕的炊烟。一个年轻人却在高处架电视天线,导演问:“你还有心情看电视吗?”
“我的亲朋好友都死了,我是很伤心,“年轻人苦笑:“可是活的人总要活下去啊!何况,世界足球大赛,几年才一次!”
电影中,导演继续开车,找那两个童星。山陡,车上不去,倒是有路人说:“看见过那两个孩子!”
“看不看见已不再重要,只要知道他们还活着,就好。”
电影就这样结束了,观众安静地离场,没有人落泪,也没有人笑。生命本来就是有哭有笑,也不必哭不必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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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沈从文的自传,写杀人、看人被杀,一群群人被串绑着出去杀头。人太多,杀不完,就掷笈,掷到免死的就自行走开;被掷中的也不哀号,乖乖接受死的命运。
生命如此卑微,卑微得只是日升日落、缘起缘灭之间,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生命也是可轻可重的,“轻“在人皆有死,“重“在我正生,而且要生存下去,把该属于我的生命好好活完。
如同沈从文说的:“应死的倒下,腐了烂了,让他完事。可以活的,就照分上派定的忧乐活下去。”
“分上派定的“,多么平淡!多么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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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女同事的孩子将要出嫁,喜宴定了,礼堂安排了,请帖也发出了。婚礼前五天,准岳父却心脏病发,死了。
“我先生死了,怎么办?婚礼成了丧礼,究竟还要不要举行?”同事惶然无助地问办公室同事。
“当然结!”一个也丧夫不久的同事拍着她:“不要觉得孤独,我们会去,他也会去的!”
婚礼照常举行了。
牧师首先带领大家默哀,然后音乐奏起,玫瑰花瓣飞扬,一对新人在满堂宾客的祝福中出现。
没有人去想那才发生的悲剧,因为一对新人正在面前出现。死去的人似乎被淡忘,因为他的孩子正光彩地走入礼堂。
婚礼第二天,那女同事来上班,坐在椅子上,许久没说话,没抬头。
突然扬起脸孔,含泪带笑说:“真的,我感觉到,昨天他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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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在香港华都酒店的顶楼看夜色,窗外是万家灯火和狂风暴雨。
只觉得在那片灯火中,千百盏灯一一熄灭了,又有千百盏开始点亮。它们是那么平均地交互发生,尽管明明灭灭,却永远是一片灿然的灯海。
生命或许就像这灯海吧。
办喜事的日子,也总有人办丧事;婴儿初生的时刻,也有人正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所有的平淡都可能变成激情,所有的激情终会归于平淡。
既然我们生了,就要好好活着,努力地、快乐地、积极地,让那片生之灯海永远灿烂;让这生生长流,永不止息地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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