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爱他·欠他·打他·认他



  ◎爱他,不是怕他

  从那天,我老公就改了,他过去十几年的威严,一下子全破产了。

  风雪天,儿子却非赶回波士顿不可,路滑,妻不敢开车送,特别为他叫了辆大型的计程车去机场。

  帮他关上重重的车门,又急着敲窗子:“到了,打个电话回来。”看他直点头,车子消失在街角。

  晚上睡得很迟,一直看电视,又不是专注在什么节目,而是跳过来、跳过去地不断换台。

  妻终于忍不住:“儿子为什么还没到?”

  “应该早到了。”我说,“只是忘了打电话回来。你何不打过去?”

  “他不打来,我为什么要打去?”妻没好气地说,“他不在乎我,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他?”

  便继续盯着电视,没什么“特别的”新闻,只说风雪愈来愈大,纽约机场已经关闭。

  “还是打个电话吧!”我说。

  “我不打。”

  我没答话,兀自起身去拨了儿子的号码,传来的是录音,心一惊,幸亏接着儿子说话了,一副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

  “你为什么没打电话来?”我吼过去。

  “噢!我忘了,太累了……”

  “你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居然很不以为然地说。

  想起十年前,他念高中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风雪夜。我骂他打电话打了一晚上,他居然砰的一声冲出门去。

  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街道的尽头,猜想他一定是跑过长岛公路的天桥,去那边打公用电话。

  雪花很密,在风里乱七八糟地飘,路灯下看得特别清楚,远处却愈来愈模糊。

  终于看见他的身影,我赶紧躲回屋内,却手足失措地不知怎么好——把门开着,怕冷风吹进来;将门关紧,怕他不按铃。守在门边,等他一到就拉开?那又有失我的威严。

  但还是偷偷算着他要到了,打开门。再溜进卧室,听他进门的脚步声。

  那时候我在家教国画,有一大票中年的女学生。

  常听她们骂女儿,说多甜的小丫头,一上初中就变了,变得会跟父母顶嘴,变得会摔门。

  其中一个意大利律师的老婆,总不以为然地说:

  “笑死了!让女儿对你摔门?要是我老公看到,不用她摔,先把她摔出去。”

  “你们意大利的父母比较厉害。”大家都捧她。

  她的丈夫我见过,高头大马,大嗓门,曾经来买我的画。表面说由太太挑,到头来全由他决定。

  他那女儿我也见过,会帮着妈妈抬画框,乖乖地坐在客厅,等母亲下课。

  “还是你们意大利人会管孩子。”有一天,儿子惹我生气,我对那学生感慨地说。

  “得了!得了!”她居然苦笑一下,看看四周的同学,“前两个礼拜我老公正骂女儿,向来都乖乖听训的丫头居然跳起来,跑出去了。”

  “你老公不是要气死?”

  “他气?”她笑笑,“他气一阵子,穿上大衣出去找,找到第二天,才从同学家把女儿找到。”

  “他有没有揍她?”大家都问。

  “揍她?”她大笑了起来,“他求她。从那天起,我老公就改了,他过去十几年的威严,一下子全破产了。现在总是柔声细气地对女儿说话,我看了都觉得恶心。”看看每个人。“你们猜,我那老公怎么说?”

  大家摇头。

  “他说他不是怕她,是因为爱她;因为爱,所以怕。”

  三十年前,流行军阀的电影。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大帅,总是操浓重的山东腔,动不动就吼:“他奶奶的!俺把你毙了!”

  但是那大帅也有个真正的小祖奶奶——

  他那女儿只要一发嗲,大帅就老虎变成猫地告饶。

  那时候我小,怎么都觉得戏太夸张,但是随着儿女长大,就总在“威严破产”的时候,想起那大帅的画面。

  我愈来愈觉得自己成了那大帅。

  今天早上,妻去医院检查眼睛,女儿不上学,可以晚点起床,由我管。

  她的床就在我不远的地方。我一边浅浅地睡着,一边竖着耳朵,听她的动静。

  突然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传来,赶紧过去,问她怎么回事。她先不说,撅着嘴,隔半天才讲梦见跟同学不高兴。

  小丫头起来了,我坐在地上帮她穿长裤,她居然还没消气,不断地跺脚,还用手捶地。我愈劝她“别气别气”,她愈发作得厉害。

  这时候妻回来了。瞪了小丫头一眼:

  “你三八什么?梦是梦!”

  多神啊!小丫头居然立刻就好了。

  “还是你罩得住!”我对妻说,只是偷偷想:

  “等着看哪天,你‘威严破产’。到时候,你会不会也说‘我不是怕她,是爱她。因为爱,所以怕’。”

  ◎骂他·打他·爱他

  爱他,就要教育他、拯救他,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甚至最激烈的手段和言语,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

  不知是因为打网球太用力,还是提的箱子太重,最近手肘老疼。起初只是隐隐作痛,后来竟连刷牙、拧毛巾也不方便了。尤其凌晨四五点、凉意重的时候,总由梦中痛醒。

  “某医院的复健科有位名医,女的,可以去看看。”朋友说,又一瞪眼,“不过你小心,她很凶,会骂人。”

  果然是名医,从诊疗室门口的人潮就看得出。从门缝里看她,真的面带寒霜,令我有点紧张。

  总算叫到我,进去坐下。

  “什么问题?”她翻病历,我才要答,她却突然站了起来,绕过我冲出门去,拉着刚走出去的一位中年妇人,匆匆忙忙地,像是“急口令”似的叮嘱了几句话,再转身跑进来。

  坐下来,还直摇头,像是刚打完孩子,回到柜台上的老板娘。

  “听说您是名医,朋友都叫我来看您。”我献上两句好话,看她脸色稍缓,又说,“但是听说您很凶。”

  她怔了一下,护士小姐赶紧接过话:“不是凶,是认真。”

  果然神妙,没两下就诊断出来了——“肌腱发炎。先打一针,再做复健。”

  “打针?”看她擦酒精,我问,“是不是可的松。”

  “是。”她拿针筒对准我的手肘,“不过你放心,药用得好,只会治病;用不好,盐巴也能毒死人。”

  “是的!是的。”我发现她注射一点也不痛。又问,“是不是就可以打网球了?”

  她眼一瞪。“不行。”指着地说,“想想,你的地要是破了,我给你补水泥,水泥没干,你能踩吗?”说着写了一张小纸条给我。“下个星期再来,我一看就知道你有没有听话。”

  “是的,是的。”我一边道谢,一边提起箱子往外走,都要出门了,她突然站起身冲过来,把我的箱子抢过去,掂一掂,说:“这么重,怪不得手出毛病,以后用背包。”

  “我已经换左手提了。”我赶紧解释。

  “你左手也会出问题!”她瞪我一眼,“不准再提了,抱着!”

  走出诊疗室,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刚才看的不是医师,是妈妈。她怎么说话跟我妈妈一样呢!

  不过我的老母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对我说话了。尤其她八十五岁之后,非但不像以前的妈妈,反而变成了我的“女儿”。

  去超级市场,哪样东西不适合她吃,她就专挑哪一样。她自己推购物车,里面堆满她只要吃一点点就会引发胆囊炎的油炸零食。

  每次妻带她去买菜回来,都进门先告状:

  “老娘又不乖了,结账的时候,我一包包抢下来,她就对四周人喊‘你们看哪!我媳妇不准我买’,我只好不跟她抢了……”

  这时只好由我当“恶人”,到老娘的房间检查,把不适合她吃的零食没收。

  她固然知道我为她好,还是会故作生气地骂我,甚至看我把东西抱出门去,仍在后面喊:

  “你呀!以为你快,其实我更快,我早把东西藏起来了!”

  所以,我觉得老人简直就是小孩儿,不但顽皮,而且叛逆。

  提到孩子,美国人是很少体罚孩子的。

  可是有一次我到海边公园去,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往码头的栏杆上爬,他的母亲追过去,把孩子拉下来狠狠地揍。

  “不要打了!”我劝她,“这个国家不是不主张体罚吗?”

  那妇人居然笑了,转头对我说:“这不是体罚,是救命。要他以后再也不敢爬这危险的栏杆。”

  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有意思的事——

  一位朋友对我抱怨:

  “今天我遇到拦路的土匪了!”

  “在哪里?”我急着问。

  “在桥下,我才骑着脚踏车下桥,从旁边黑影里就蹿出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把我一把抓住……”

  “你被抢了什么?有没有受伤?”我急着问。

  “当然没受伤,那人不是土匪,是牧师,他是拉我去听布道大会。”

  偏偏那是一位我认识的牧师。有一天遇到,我就提起某人的抱怨,说:

  “你要拉他去听道,也不必那么急呀!会把人吓到的。”

  “我怎能不急?”牧师居然理直气壮地说,“我是要救他啊!早一天听福音,就早一天得救。”

  爱他,就要教育他、拯救他,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甚至最激烈的手段和言语,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对孩子、对父母、对学生、对病人,这都是当然的。

  这个星期,我又去看那位复健科的女医师。

  “我的小孩也看你的书。”她笑着对我说。

  “真的啊!”我也笑笑,“那么你可以回去对孩子说,刘墉还蛮乖的,所以能痊愈得这么快。”

  ◎总觉得欠了他

  他欠了那个妻子的,就用耐心、爱心,在这个“外形相似”的女人身上还吧!

  到上海的一个出版社参观,中午社长请吃饭,出门时看见门口台阶上坐了一对老夫妇。

  社长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回头对我说:“他们每天都给我的一位女职员送午饭,无论刮风下雨,都准时到。”

  “真疼女儿啊!”我说。

  “不!”社长一笑,“不是送给女儿,是送给儿媳妇。”

  “什么?儿媳妇?”我诧异地说,“居然有这么疼儿媳妇的公公婆婆?”

  “不是疼,是欠!”社长深吸一口气,“他们儿子有毛病,据说是小时候睾丸藏在肚子里,下不来,他两口子不懂,又没注意,所以孩子一辈子不能生。当初也没敢跟女孩子说,觉得骗了她、欠了她。所以每天对儿媳妇低声下气的。”

  邻居一位医生,在台湾是著名的心脏内科专家,自从五十多岁在美国又生了儿子,就常放下台北诊所的生意,往美国跑。起先隔三个月飞美一趟,待上半个月再回去。后来愈跑愈勤,这一年干脆把诊所关了,留在美国陪儿子。

  倒是医生的太太常往台北跑,把孩子交给丈夫带。

  有一天,孩子不乖,爸爸气极了,狠狠地骂孩子几句,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做爸爸的看孩子哭,气消了,突然好不忍、好后悔,反过来跟孩子道歉,又兀自坐在那儿自责。

  没想到,才四岁的儿子,居然走到老爸身边,拍着老爸说:“没什么啦!我很好啦!你不要伤心。”

  某日聚餐,医生提起这段事,很感慨地说:

  “真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已经懂得这么多。我突然好后悔,以前年轻时,对儿子、女儿太忽略了,在他们小时候,我居然没跟他们说过几句话。”叹口气。“以后要好好补偿才对。”又沉吟一下,“可是,补偿,能补得了他们童年的感觉吗?自从他们上大学,要见面都不容易了。”

  在祖国大陆有“音乐才子”之称的作曲家王酩过世了。

  报上刊登了晓黄写的纪念文章。其中有一段话,令我好感动——

  王酩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外孙女,他总觉得从前自己对女儿的关爱不够,近年来要把这份爱,成倍地投到外孙女身上,只要有可能,他去哪儿都要把外孙女带在身边。

  也想起另一位已逝的作曲家王洛宾的话:

  我被关进去的时候,孩子还抱着呢!放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了。到火车站来,送我一小瓶白兰地。我上火车,白兰地放在裤子口袋,手伸进去摸着,还有女儿的温度。觉得过去的岁月,真是欠了她。

  于是,王洛宾写成了他那首著名的《哦!我的那瓶白兰地 》。

  女儿钢琴老师的母亲过世了。

  才听说那老师请假回佛罗里达参加丧礼,最近居然又听说老师要请假去参加老爸的婚礼。

  “老师对她爸爸那么快就交女朋友,本来很不高兴。”妻说,“可是跟那女人见过面之后,又开始同情那个女人。”

  看我一副不解的样子,妻继续说:

  “原来那女人跟老师死去的妈妈长得很像,连说话的声音都相似。钢琴老师第一眼,吓一跳,嘴上虽没说,心里却懂了——她老爸根本是找了一个替代的人,他不爱那女人,只是通过那女人来怀念以前的老婆。”

  果然,接着听说有一天老先生打电话给女儿,在电话里哭:“她不像你死去的妈妈,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像!”

  那老先生还是结婚了,他说见了这个女人,才知道以前的妻子有多好。他欠了那个妻子的,就用耐心、爱心,在这个“外形相似”的女人身上还吧!

  女儿的娃娃脏了。

  那是我从日本买回来的,黑头发,黑眼珠,穿着一身和服的娃娃。

  “头发很脏,我要帮她洗头!”女儿说。

  “你会洗吗?”我问她。

  “我不会。”

  “我帮你。”我把娃娃拿过来看看,“既然洗头,难免会弄湿衣服,把衣服脱下来,一起洗吧!”

  和服的结构很特殊,两根细腰带,从袖子里面穿来穿去,我研究了半天,才脱下。

  “她怎么没穿内裤!”女儿说。

  “日本女孩穿和服,里面是不穿内裤的。”我说。

  “爸爸怎么知道?”

  我怔了一下,说:“爸爸听说的,而且,你不是看到了吗?”

  女儿拿来她的洗发精,我们就在厨房的水槽为娃娃洗头。先由她抓着娃娃,我倒洗发精。再由我抓着娃娃,她拿着喷头冲水。

  头发是一绺绺植进塑料头壳的,居然既不脱色也不掉毛。

  两个人合作吹干之后,再一左一右,各为娃娃编了一条小辫子,后面则绑了一个大“马尾巴”。

  过去也为她洗过娃娃,都是金发碧眼的。这次的“东方娃娃”,感觉竟然大不相同。

  洗完了,我一边吹风,一边想:

  “啊!现在我懂了,我岳父那时从台湾飞来美国,帮着我老婆为我女儿洗头,大概也是一样的感觉吧!”

  那不单是疼爱外孙女,其实也是重温一种旧梦,重拾一种感觉。

  相信,妻小时候,我的岳父一定忙得要命,难得为她洗头。也可能在那个时代,男人是不被允许做这些事的。

  而今,岳父七十了,退休了。弯着老腰,蹲在盆边,跟也已是四十岁的女儿,一起为外孙女打水、擦洗发精。不就像我现在,跟女儿一起洗娃娃吗?

  想起儿子小时候,我不曾为他洗头洗澡,觉得失去了许多,也觉得欠他的。

  改天,儿子结婚,我会对他说:

  “如果你们忙,我可以帮孙子洗头洗澡”。

  ◎认他,是多么伟大的爱

  少年时读《 史记 》,最爱《 刺客列传 》里“聂政刺韩相”的故事。

  聂政刺杀了宰相之后,为了不连累姐姐,而用刀剥下自己的脸皮、挖出眼睛,再切腹而死。

  韩王认不出刺客是谁,把聂政的尸体放到大街上,悬赏千金,给说出刺客名字的人。

  聂政的姐姐聂荣,居然跑去认尸,说:“我怎么能因为怕死,而埋没了弟弟的英名?”接着在哀号中自杀在弟弟的身边。

  这段故事,我读了许多遍,每次都想:

  多么笨的姐姐,你弟弟为了保护你,死得那么惨,你居然自己还去送死。

  但是三十多年过来,今天我重读“聂政”,却有了另一种感触——

  认一个人,是多么深情的表现!

  去年冬天,陪女儿去参加溜冰赛。说是“比赛”,实际只是“表演”。每个孩子由老师选曲、编舞,再轮流上场演出。

  场内的观众也不多,全是小孩的家长,掌声从哪里响起,就知道表演者的亲人在何方。

  我旁边站了一位老先生,看我为女儿鼓掌,也便摘下手套,捧个场。一边说:“下一个就是我孙子了,他溜得好极了,你一定要看。”

  果然,我女儿才下场,就上来一个又瘦又小的男生。投桃报李,我也狠狠地鼓掌。

  “他看来瘦,但是很结实。”老先生说,“瘦,特别适合溜冰。”

  才说着,小男孩就摔了一跤。老先生惊叫了一声。

  接着又摔一跤,而且是个“元宝翻身”。

  “看!他爬起来多快。”老先生说。

  音乐转为快节拍,小男孩拼命追拍子,愈追愈糟,又连摔两跤。

  终于结束了,小男孩远远看了看祖父,再低着头,由另一边退场。

  老先生像触电似的站起来,弯腰抱起一堆厚厚的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我点了点头:

  “他很棒,不是吗?他是我的孙子。”

  上个星期,在图书馆录像带的架子上,看到一部叫做《 第八天 》的法国影片。好奇,借了回来。

  片子里演的是位患先天愚的孩子,从收容中心跑出来,阴错阳差遇上一个商场男人的故事。

  男人带痴呆儿去找他的家,但是家早没了。当初就因为孩子的母亲死亡,才把孩子送进收容中心。

  男人又带痴呆儿去找他姐姐,但姐夫不高兴,“请”他们离开了。

  最后,痴呆儿趁那男人不注意,跑到楼顶,跳了下去……

  画面映出痴呆儿母亲在世时,搂着他,说《 圣经 》里《创世记》的故事。

  “第一天,神创造了光;第二天,神创造了空气和日夜;第三天……”那母亲露出慈祥的微笑,“第八天,神又造了一样可爱的东西,就是你,你是上帝最完美的创造,你是我的儿子。”

  读尚·多明尼克·鲍比(Jean-Domini?弈ue B uby)写的《潜水镜与蝴蝶》。

  本来意气风发的《ELLE》杂志总编辑,从他新女友的身边醒来,先去试他的新车,再准备到前妻那儿接孩子度周末,但是就在孩子要上车的时候,突然中风。

  二十个星期当中,鲍比瘦了三十公斤;他的右耳听不到,右眼因为坏死,而被缝起来。他唯一能转动的是颈子,唯一能沟通的方法是眨左眼。他靠人喂食、清洗、翻身、包尿布,蜷缩在轮椅上,如同一个怪物。

  但是,当他前妻推着他,带着两个孩子到海滩俱乐部的时候,十岁的儿子拿着纸巾,一边走,一边帮他擦嘴里流出的口水;八岁的女儿,则只要大家一放慢脚步,就过来,把父亲的头抱在她的臂弯里,亲吻着说:

  “这是我爹地,这是我爹地。”

  近两天,由台北传来一则花边新闻:

  一位英挺的男士,困在才女与美女之间。

  满版的新闻,载了满版的“小道消息”。才女和美女都说了话,四周相关的人也各自表态。有人猜有利益输送,有人猜是政治阴谋,有人说他应该下台。

  男士简单地发表谈话之后,便避不见面;他的前妻也没说什么;正值青春期的女儿,却在这“乱世”中写了封公开信给她的父亲——

  爸爸加油!我永远爱你。

  认一个人,是多么深的情!

  当他犯案、当他失败、当他病重、当他跌倒,当大家都不肯定他的时候……

  认他,是多么伟大的爱!

  ◎让我们爱他一生

  两个人颤抖着、惊喜地打开信封,看到他,就是他,就是我们的孩子,让我们爱他一生!

  许多年前,看过一部叫做《收养》(Adoption)的匈牙利电影。

  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请求情夫在分手之前,让她生个孩子。

  情夫没说话,只是把那女人带回家。情夫的妻子客气地招呼,并唤出两个孩子。

  女人匆匆地告别了,也告别了过去的一段情。

  一个总向这女人借房子,跟男朋友约会的小女生,看到女人沮丧的样子,便抽空带她出去喝咖啡、看风景、聊聊天。

  小女生走了,女人又陷入落寞与孤独。突然,她站起身,出门,到弃婴中心,登记收养了一个孩子。

  影片的最后,是那女人抱着一个胖娃娃,从弃婴中心出来,用细碎而匆匆的步子,走上大街,拦住正好驶来的巴士,上了车……

  从头到尾,影片都冷冷的,没作任何解说。但是,演完,大家都懂了——

  她寂寞,所以收养了一个娃娃。

  那孩子是她的伴儿。

  一九九八年冬季奥运会,关颖珊和陈露分别得到女子花式溜冰的银牌和铜牌。

  消息传到我住的小镇。最兴奋的大概是常去溜冰场的一对美国老夫妇。

  关颖珊和陈露跟他们没关系,但是他们有一对儿女,都是从亚洲收养来的孩子。

  过去看这对白发双亲,紧盯着场上的儿女叫好,那两个孩子也确实溜得不错,大家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现在不同了,事实证明亚洲人有溜冰的天赋。大家嘴里虽不说,却用眼神说了:

  “看样子,将来这一对儿女,也能成为溜冰的名将。”

  那对老夫妇显然也更带劲了,从他们脸上似乎可以见到一种得意:

  “瞧!我们多棒!我们领养了一对越南的孩子。看!我们的孩子多棒!他们比白种人溜得好多了!”

  多么复杂的情怀呀!从这对白人老夫妇的脸上透出来——

  白种人有了“黄种人更优越”的骄傲。

  想起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布莱恩。

  他是英国人,一口浓重的伦敦腔。尤其当他道“晚上好”(good evening)的时候,好像把声音先拉到山头,再跌入深谷,又一下子拉上山头。

  除了学国画,他也喜欢问我中国古诗,还写笔记。隔周糊涂了,再拿着笔记来问。

  “不能错啊!”他说,“我得回去转述。”

  “给你太太听?”

  “不!给我女儿。”

  有一天,他掏出女儿的照片,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那是他在新加坡领养的孩子。

  “已经要上大学了。”他得意地说,“她的父母是中国人,她应该多知道一些中国,我也应该多知道些中国。”

  我突然了解,他为什么来学国画。

  因为他经由领养的孩子,而扩大了心灵的版图。中国既然是他孩子出生的地方,他爱孩子,也就爱中国。

  到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南宁去。

  原以为应该冷冷清清的飞机,居然客满,其中包括二十多位美国人。

  “你们是去南宁观光吗?”我好奇地问他们,“南宁有什么特别的风景?”

  他们笑着摇摇头。

  “噢!我知道了。”我说,“你们是要转去桂林或海南?”

  他们又摇头:“我们直接飞回美国。”

  我不问了,看他们只有大人,没小孩,想必是投资考察团。

  到南宁的第二天,我去了偏远的隆安,回来已经是傍晚。走进酒店大厅,看见一群老外,不正是他们吗?

  他们的手上,居然都多了个娃娃。

  “好可爱的娃娃,”我说,“中国朋友的?”

  “不!是我们自己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在南宁的六天,我每天都见到他们,亲着、搂着、推着——他们领养的娃娃。

  “为什么还留在南宁?”有一天我不解地问,“不早早把孩子带回美国?”

  “我们要多看看、多学学这里的一切。”一个男人回答,“因为有这么一天,得跟孩子说,他故乡是什么样子。”

  大家愈来愈熟了。有一天,都在餐厅吃饭,我又凑过去,试着问一个犹豫多日,没敢问的问题:

  “请问,你们来之前,知不知道孩子的样子、背景?还是来了之后再看?”

  “我们知道。”一个来自伊利诺斯州的女士说,“他们会先寄资料照片给我们,不喜欢,可以换。”

  “挑个孩子,可真不容易。”我笑道。

  “不!”他们居然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没有人挑,收到哪个就是哪个。挑,不公平,也会是一种遗憾。”

  看他们搂着孩子亲,孩子哭,亲得一脸鼻涕。看他们贴着孩子,呈现“东西方”两种画面,使我有一种特殊的感动。

  多幸运啊!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就这样,被领养、被疼爱、被抚育,改变了一生。

  我可以想像,十多年后,一个个在美国生龙活虎的亚洲孩子,用最地道的英语说话,用美国式的思考,而且从小就被白人社会接受。

  他们不会像“新移民”,遭受种族歧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因为他们有着百分之百支持他们的白人父母。

  那父母会对他们说往事,说他们的故乡,也可能有一天带他们去寻根。

  我尤其不会忘记,在南宁一家酒店听到的那段话——

  自己生孩子,是不能挑的,生什么是什么。所以领养孩子,我们也不挑,接到中国寄来的资料,两个人颤抖着、惊喜地打开信封,看到他,就是他,就是我们的孩子,让我们爱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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