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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摘下那顶绿帽子
她有外遇的消息,是她兄弟传达的;她的铁链是父亲铐上的。她的亲人把她看成猪狗,居然建议她的丈夫,回来把她处死。
二月,回到台北,又湿又冷,居然比纽约还难过。
突然接到个老学生妻子的电话,吞吞吐吐的,又好像在梦呓,隔了半天才弄清楚,原来他们已经离婚。
“是我不对,不要怪他。”她说,“我已经搬出来了。”
“搬回你娘家?”
“不!不敢回去。老师!您不要问了好不好?我打电话只是想求您一件事。请他让我回去拿几件冬天的衣服,好冷啊!”
我立刻拨给了老学生。
他很热情地接,但是当我提到她打电话来。那声音就冷了:“她跟您说了什么?”
“没说多少,只说是她自己的错。”
“当然是她错!我中午知道,晚上签字,第二天就去区公所登记。她跟我没关系了!”
“你把她就这样赶了出去?”我问,“十几年夫妻,连件衣服也没给她?”
“她自作自受!我把她的衣服全扔了,嫌脏!”
放下电话,我的耳边回荡的,是他那狠狠的两个字——“嫌脏”。和她那颤抖的三个字——“好冷啊”。
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部土耳其电影《 生之旅 》( YOL ),一个获得探亲假的囚犯,冒着纷飞的大雪回家,没在雪中与妻儿拥抱,却在柴房里见到被铁链锁着的爱妻。
那已不再是他的爱妻,自从他在监狱里听说妻子红杏出墙,爱情就变成了仇恨。
那女子甚至不再是她父母的“爱女”,或孩子“亲爱的母亲”。她有外遇的消息,是她兄弟传达的,她的铁链是父亲铐上的。她的亲人把她看成猪狗,居然在信里建议她的丈夫,回来把她处死。
她的丈夫没杀她,只是在第二天把她带出家门。
丈夫牵着儿子,穿着厚厚的大衣,在风雪中前进。她,穿着薄薄的衣服,紧紧地跟随。
每一步都陷在两尺深的雪里,她的脚渐渐失去知觉,腿也开始麻木。她对着远处的丈夫和爱儿凄厉地喊:“救我!救我!狼会把我撕裂。”
嘶喊在风雪中颤抖,男人和孩子只是回头看一眼,便继续前进。
她终于倒下了。
或许那男人心里也如我学生,想着同样的一句话吧——“她自作自受。”或许他们都有了报复的快感——“让你冻死。”只是,夫妻十几年的恩情,去了哪里?还有母子的亲情,又到了何方?
做丈夫的可以嫖妓,可以犯案( 电影里拍出了丈夫从前嫖妓的画面 )。却在妻子守不住,而稍稍出轨之后,要置她于死地。如果他能装不知道,那女子的亲人也能装不知道,这久别重逢的一家,将会有多么温馨的时刻!他们何必用自己的一念,将喜剧变作悲剧,且将悲剧变作永远无法弥补的创伤?
也想起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 郭尔内·瓦希利耶夫 》。
一个富有的农场主人,在卖掉牲口,赚到不少钱,而高高兴兴回家的路上,听说自己的妻子,雇用了以前的情人,而且走得很亲近。于是把归乡的喜悦化为暴力,不但狠狠地修理了自己的老婆,还把扑过来的幼女甩到墙角。
幼女的手臂断成三截,终身弯曲,没办法伸直。
农场主人一气之下离家,酗酒、流浪,花光每一文钱,最后成了乞丐。
十九年后,他如残烛般回到自己的村庄,死在残障女儿的屋檐下。
看完书,我的心情好沉闷,不知要哭、要恨,还是要笑。哭那家庭的悲剧,恨那妇人的出轨,还是笑那男人的无知?他如果能想想夫妻过去的岁月与恩情,而忍下这口气。
那不仍然是个很美满的家吗?
只是,我也想。无论农场主人,或回家的囚犯,他们真正的怒火,可能来自耻辱。而那耻辱则是四周人所给与的。
如果没有所谓的传统礼教,如果不是亲人、乡人在说闲话,做丈夫的不会觉得是奇耻大辱。所以判那女人死刑的,使那家庭破碎的,不但是当事人自己,也是这个“吃人的社会”。
记得一九八七年,纽约一个引起轩然大波的案子。
一位不久前移民纽约的陈东鲁,怀疑妻子有外遇,在质问妻子,而妻子不否认另有所钟时,竟用槌子打死了自己的妻子。
案子送进法庭,纽约最高法院的法官平克斯( Edward Pincus )居然从轻发落,判陈东鲁缓刑五年。理由是:
“陈的文化背景,有助于解释他何以在此情况下丧失理智。”
连美国法官,都谅解陈东鲁对“绿云罩顶”的感觉。只是难道女人就不是人?只为了那顶“绿帽子”,就能夺取妻子的生命吗?
常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画面——
一群村民由族长领队,把装在竹笼里的“淫妇”押到江边,再拴一条绳子,扔进江心。
村长坐得高高的,手上拿着一炷香,等香烧完了,才下令把竹笼拉起来,说:“如果没死,表示她没罪;如果死了,就是罪有应得。”
也常想起基督教《 圣经 》中的一段。( 《 约翰福音 》第八章)
有人抓了一个淫妇到耶稣面前问:
“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
耶稣说: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我们每个人,都是人。是人,谁能不犯错呢?只是有人犯错,被抓到了,成为笑柄,受到了惩罚。有些人没被抓,就暗自高兴,且看别人的笑话,定别人的罪。
曾听人说,只有上天能饶恕人的罪。我却要说,在上天没饶恕之前,先让我们学会饶恕;在上天绝我们的生路之前,我们应该先为彼此留一条生路!
◎如果少了那个爱
如果没了那个人,就不再可口、不再可走、不再美丽、不再好看。
小时候,夏天的傍晚,母亲常会做花椒油。先把麻油烧热了,再撒下一把花椒,拿锅铲用力压,劈劈啪啪地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
闻到那香味,我就知道,爸爸要下班了。
醋熘冬瓜是爸爸最爱吃的,清清淡淡的冬瓜汤,浮着一片花椒油,据说有消暑的功用。一直到现在,我都能记得,淡黄色的花椒油,在灯光下反射出的图案。还有那黑色的花椒,不小心被咬到时的麻麻的味道。
从父亲在我九岁那年过世,不知为什么,母亲就再也不做醋熘冬瓜。只是,每到夏天的傍晚,我总想起那道菜,想了三十多年,有一天,我忍不住地问她:“做一碗醋熘冬瓜好不好?”
八十七岁的老母一怔:“什么醋溜冬瓜?”
“就是以前爸爸活着的时候,你常做的那种汤啊!”
“那有什么好吃?”她把脸转过去,“早忘了!”
多年前,住在湾边的时候,屋后是树林,林间有一条小径。一对邻居老夫妇,常在其中散步。
“别往树林里扔东西,小心打到老人家!”我总是叮嘱儿子,因为很少有人去林子,儿子常拿树干当目标,往里面掷石子。
“现在不会打到!”儿子照扔不误,还不服气地说,“谁不知道,他们五点才出来!”
秋天的黄昏看他们特别美,尤其是下雨的日子,树干都湿透了,成为黑黑的一根根;黄叶淋了雨,就愈黄得发艳了。两位老人家缓缓走过,一双佝偻的身躯,两团银白的头发,还有那把花伞,给我一种好特殊的感动。
有一天,半夜听到救护车响,两位老人就只剩下老太太了。
老太太还是自己开车出去买菜,呼朋唤友地开派对。只是,总见她在门前走来走去,却再也见不到她在树林里出现。
有一天,我问她:“好久不见你到后面散步了!”
“散步?”她摇摇头,“没意思!”
有个五十多岁的女学生,比年轻人还用功,规定画两张,她能画十张。每次看她把画从厚厚的夹子里拿出来,都吓我一跳。
她的夹子特别大,也特别讲究,里面是三夹板,外面糊上布料,还有个背带和拉链。许多学生见到都问:
“哪里买的夹子啊?好漂亮!”
“我先生为我做的。”
她的丈夫是个木匠,除了为她钉一张特别的画桌,还把房子向外加大,盖了一间有透明屋顶的画室。
“那是我先生和我两个人盖的!”她得意地形容,他们怎样先在地面钉好木框,再合力推起来,成为一面墙。
后来,她丈夫因心脏病死了。她还是来上课,还背那个大夹子,只是,夹子打开,常只有薄薄一张草率的画。
然后,她直挺挺地坐着,看我为她修改,有一天,突然蒙起脸冲进厕所。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再见到她,听说她过得很好,只是,不画了。
自妻退休,就常在书房陪我。我写文章的时候,不能说话,她只好默默地整理账单、资料。
怕她无聊,上次离家前,我特别拿了一本《 鸿,三代中国的女人 》交给她:“这本书写得不错,我走了,你可以看看。”
她居然接过书,就开始读。我离家前不过两天,她一边陪我,一边看,居然已经看了三分之一,还发表评论,说:“写得很冷,但是感人,非常好看!”
两个多月之后,我回到纽约,走进书房,看到那本书。
“觉得怎么样?”我问她。
“噢!还没看完。”
“看了多少?”我翻了翻,翻到一个折角。
“就看到那儿,大概三分之一吧!”她抬起头,“不陪你,书有什么好看呢?”
一碗可口的醋熘冬瓜、一条幽幽的小径、一幅美丽的图画、一本好看的书。
如果没了那个人,就不再可口,不再可走,不再美丽,不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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