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生生未了缘



  ◎不要回忆了吧

  何必活在痛苦的记忆里?不去想,就是活下去的方法!

  年轻时,做过五年电视记者,主持了许多节目,也获得不少掌声,却总难忘记一件糗事。

  那是访问著名小提琴家马思聪的一个特别节目,由我制作、主持。

  马思聪到台湾,当时真是新闻焦点,接下这个节目,我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能独挑大梁,紧张的是节目要现场播出。

  一个小时的特别节目,除了马思聪演奏几曲,剩下的全是访问。

  事先阅读了马思聪的各种资料,我拟出了自认为最精彩的题目,并且预估了马思聪可能作答的时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节目的进度控制好,也才能适时上广告。

  所有的题目中,最重要的一个,是请马思聪回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遭遇。

  我相信,这是观众最希望听的,也应该是内容最精彩的。当然,更是马思聪最有得说的。

  时间长度?最少十五分钟!说完,就上广告!

  节目准时播出了,经过前面一段寒暄,我提出那最重要的题目:

  “马先生!经过这么多年的海外流离,您是不是能回忆一下‘文化大革命’时的遭遇?”

  马先生居然淡淡一笑:

  “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回忆了吧!”

  我怔住了,全摄影棚的人都怔住了,空气凝固了!原本算好十五分钟的答案,只用五秒钟就答完了。任我怎么追问,马思聪就是那句话——

  “不要回忆了吧!”

  多年来,我一直把这件糗事挂在心上,觉得马思聪是怕涉及政治,而刻意逃避。

  直到最近。

  《 辛德勒的名单 》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之后,纽约电视台制作了两小时的专辑。

  专辑里播出了当年屠杀犹太人的瓦斯毒气室。天花板上悬着一条条管子,管子下端是“喷头”。

  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有大人,也有孩子,被骗说传染病流行,而剪短头发、脱光衣服,排着队进去。

  然后一群群抱在一起,尖叫着死去,再一堆堆被拖出来。

  记录片里,是高高的焚尸炉烟囱,死去的活人和“活着的死人”。

  许多孩子伸出细细的手臂,上面刺着号码。

  许多人像是木乃伊般,摇摆地走着。

  专辑里也访问了幸存的人。

  记者问:“请你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其中一位,居然淡淡一笑:

  “不要回忆了吧!”

  他是一位知名的摄影师,专辑里拍了他的近作,都是色彩华丽、充满幻想的画面。记者很不解地评论:

  “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痛苦的记忆,完全没有进入他的作品?”

  倒是另一位幸存者说得好:

  “何必活在痛苦的记忆里?不去想,就是活下去的方法!”

  我突然发现,他们跟马思聪是多么相似。

  想起我二姨说过的话。

  “你二姨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抓进去,每次我去看他,都劝他嘴软一点,认个错,不要想得太多。结果,那些不去想以前的人,都熬过来了,你姨父却死在里面。”深深叹口气,“他没办法不去想以前呀!”

  也记起在巷口摆水果摊的伯伯。总跟我父亲说当年怎么穿着睡衣跳上墙头,看土匪冲进他的家门。

  我很小,却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形容自己的身手矫健,使我佩服极了,想像他是会轻功的武林高手。

  只是,三十年过去,再回到那条街上。

  景观全变了,他的小竹棚,改建成了楼房。水果摊收了,靠租金过日子。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提起您,说您是日本留学的铁路局长,家里的产业。”

  “不要回忆了吧!”他挥挥手,抬起眉头,眯着眼,吐着烟圈,看着街上驶过的一辆又一辆车子。

  下午的阳光,把他蓬松的白发照得好亮好亮。

  那画面,我永远不会忘。

  ◎当我们亲身投入

  那是一个个人,带着他们一生的经验,生与死、爱与恨,真真实实地摊在你的面前。

  “你觉得我们前年去欧洲,什么地方最好玩?”有一天,我问妻。

  她歪着头想了想:“都好玩,但是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古堡。”

  我没问她是哪个古堡,因为我猜得到,虽然看了几十个古堡,她说的必定是“那一个”。

  早忘了是在什么国家,什么城市,甚至很难记得古堡的全貌。因为遇到大塞车,我们到达古堡的时间已经很晚了。

  斜斜的夕阳,把残破的古堡映成深红色,我们站在城墙边看下面的小城,整齐的房舍、尖顶的教堂、斑驳的秋林,和远远闪着天光的一湾小河。

  只看了一下下,导游就催我们走。

  游览车在山脚的停车场等,为了赶时间,我们不得不沿着山边的小径走下去。天暗了,小径上落满黄叶,有些湿滑,我们相互扶持着,总算来到山脚。

  旅行团的人还没到齐,我们竖直衣领,站在冷风里,看河面驶过的汽船,和后面闪烁的浪花与倒影。

  不知为什么,跑了五个国家,看了瑞士的雪山,也游了莱茵河的瀑布,我们印象最深的,却是这个已经忘了名字的古堡。

  我们甚至很难形容出那古堡的样子。

  只是,那不是隔着车窗见到的,也不是坐在游船里浏览的。而是,我们亲自,一步一步,走进去,又走出来的。

  那不是客观的欣赏,而是主观的感受,用我们的全身心投入。

  由前年开始为台南玉井乡的德兰启智中心募款,可是,直到去年年初,才真正见到德兰。

  白发的修女和成群智障的孩子来迎接,带我看他们的教室、复健中心、手工艺作品,和迷你小马“阿宝”。

  我跟着院里的阿嬷,学习怎么教孩子爬,发现一般幼儿天生就会的爬行动作,对那些脑性麻痹的孩子,竟是如此困难。

  我也试着扶一个孩子坐起来,才知道他僵直的身体,难以弯曲,他一生都不曾真正地坐过。

  我把一个十岁的孩子抱起来,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不及我五岁的女儿重。

  当我走出德兰启智中心的大门,发觉自己跟几个小时之前有了许多不同。我看到一群远比我更投入的修女和老师。当我在外面演讲募款时,他们正一勺勺地喂孩子,一步步地教孩子。

  如果我是站在岸上高呼救人的,那些修女和老师,则是跳到水里亲自去救的。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知道不等于发现,观望不等于投入,“精神加盟”不等于“亲自参与”,那些只是把支票寄出去的善人,无论他捐多大金额,都不可能获得那种亲身投入的感动。

  不知为什么,明明年岁愈大,应该愈能疏离,我却愈来愈对人的接触,有着强烈的感动。

  到学校里演讲,听一群孩子唱校歌,没听懂几个字,却激动得想流泪,觉得那歌声甜美如圣诗。

  那是最美的,人的声音。

  看玛莎葛兰姆的学生舞蹈,没有优美的音乐,没有华丽的布景,只见一群人在台上跳跃,但是,听!那脚步落在舞台上的声音,多有弹性,多么实在!

  如同玛莎葛兰姆所说——当文学与绘画,都透过身体以外的作品来表现的时候,舞蹈者用他们“自己”去呈现。

  那是一个个人,带着他们一生的经验,生与死、爱与恨,真真实实地摊在你的面前。

  人,多么可爱的动物!生命,多么美妙的感动!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可触、可嗅、可看、可听的身体,才是天地间最真实的。

  总记得一个火警新闻的画面——

  一位救火员,才抱着救出的孩子跳上云梯,就低头为孩子做口对口的人工呼吸。

  孩子奇迹般复活了。救火队员接受访问时,只说了一句话:

  “当我的呼吸成为他的呼吸时,那是世界上最真实、最快乐的事!”

  今天的我,不再喜欢只是隔着窗子看风景,也不再认为慈善捐款的数字能代表一切。我只是常想起,那天傍晚,在古堡小径上,每一步踏下去,都听到的秋叶的叹息和生命的感触。

  还有那十岁的孩子,如果我不曾把她抱起,我怎么也不会了解,什么是: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生生世世的家

  一个女人站在瓦砾间,抱着两个劫后余生的孩子说:“我的丈夫死了,可是我的家还在,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有位老太太,因为长瘤,而不得不把子宫切除。

  手术之后,三个孩子围在床边,等着老母苏醒。

  老太太睁开眼,居然一笑:

  “孩子!可怜的不是我,是你们啊!”

  孩子都怔了。

  老太太又一笑:“你们的老家没啦!”

  在朋友的宴会上,遇到一个叫陈巍方的小女生,手里拿着一个好别致的小本子,精装的封面外,还绑了个蝴蝶结。

  “要看吗?”小女生递给我,“全是我的小诗。”

  翻开来,果然每一页都写着短短几行,有些还配了简单的插图。

  看到一个小房子,很好奇,看下面的诗——

  淋到雨了!

  没关系,

  反正就要回家啦!

  想要尿尿,

  没关系,

  反正就要回家啦!

  不想绑鞋带耶,

  没关系,

  反正就要回家啦!

  就要回家

  就要回家

  我们就要回家啦!

  多可爱的小诗!那么简单,那么真切,仿佛看到那个淋了雨的女孩冲进家门。好像回到我的童年,一抬头,看见我的家。

  放长假,儿子从哈佛赶回来,一进门就大喊:

  “我今天看到我们家了!”

  “回家当然看见家。”我说。

  “我是从飞机上看到的!”儿子喊,“机场太挤,飞机多绕了一大圈,我看到海湾,看到旁边的公园、游泳池,然后找到咱们家。”

  “有没有看到我和你妈?”我问,“刚才我和她在院子里。”

  “怎么可能?那么高!看到屋顶就是看到家。”

  佛罗里达州大风灾,许多房子都被掀了顶。

  电视里播出满目疮痍的画面。

  一个妇人举着一块牌子,对着镜头笑。

  牌子上写着:“屋顶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在她背后,可不是吗?一个破烂的屋顶躺在地上。

  因为“圣婴作用”,气候突变,明明应该不是雨季的加州,居然豪雨不停,许多房子都被冲走了。

  一位老先生站在洪水过后的废墟上接受访问。

  “你的房子不见了,天气又这么坏,你有没有计划搬走?”记者问。

  “笑话!你只看到三十天的雨,怎么不看看剩下的那三百三十五天?”老先生顿顿脚,指着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院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日本神户大地震,仿佛再经历一次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

  成群的建筑夷为平地,成堆的尸首等待掩埋。

  一个女人站在瓦砾间,抱着两个劫后余生的孩子,满面泪痕地说:

  “我的丈夫死了,可是我的家还在,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东西漂泊,虽然家里老小还有六口,八十多岁的老母却好像总在我离别时,染上浓浓的寂寞。

  “年岁大了,怕孤单,你走了,虽还有人聊天,就是觉得少了什么。”满脸皱纹的老母,好像有点腼腆地靠近我,小小声地说,“你哪次,带着我一块回去看看,好不好?”

  “家里不是挺好吗?”我问。

  “人老了!跟着你最心安,你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于是,她八十六岁那年,我又带着她上了飞机。

  十八个小时之后,就要降落了。老人家伸着脖子,望着下面的田野。

  “多好啊!跟着儿子回老家了。回完老家,再回纽约,就不出来了,等着回天家了。”

  我一笑。突然想到那位动子宫手术的老太太,发觉我正带着自己的“老家”回老家,偏偏她又觉得我是她的家,且想着有一天,回天上的家。

  家,这是个多么实在又抽象的字啊!让我们用一生去追逐,用一生去爱恋,且追逐到来世。

  这就是家,一个生生世世未了缘。

  ◎小童工的笑与泪

  在东京新宿的歌舞伎町,一群非常年轻的泰国女孩,浓妆艳抹地对着镜头笑:“我们每个月,都寄钱回去。”

  早春种的小白菜,已经可以收成了。

  我采取的是粗耕,也就是撒一大片种子,不必等每棵菜都长得极大,就开始拔。

  那些菜因为种得密,都长得不很肥。三四寸的菜叶,竟连着两三寸的根。我把女儿叫来,教她就蹲在菜圃旁边,帮忙把根摘掉,免得将泥土带进屋里。

  小丫头很认真,一棵棵地摘,还唱着不知名的歌。使我想起儿子小时候,也帮着做事的样子。

  那时候我刚开始出书,每张邮拨单都得自己处理,写好地址,把书装进信封,再将袋口封上。

  儿子才四岁,帮的就是封袋口。小小的手已经能拿订书机,手指压不动机器,则放在桌面上按。我很喜欢这种一家老小,一起工作的画面,觉得家就是个“共荣圈”,每个人都贡献心力,求这个家的繁荣。

  倒是有朋友看到了,说我是非法使用童工,有虐待儿童的嫌疑。我说:“为家尽一分力,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是一种快乐啊!”

  一转眼,说这话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从东半球,漂到西半球,又漂泊了许多地方,对自己说的那段话,信念虽没改变,却增加了千百种滋味。

  在纽约第六大道的地毯公司里,卖地毯的商人指着地毯神秘地说:

  “这可不是一般人织得出来的,那些都是八九岁的印度小女孩织的。只有那种纤细的手指,才能织出这么精致的东西。她们把厚厚的地毯摊在地上,年纪小,举不起来,只好在地上挖一个个洞,站在洞里,把头和手伸在外面织。”

  “不是太可怜了吗?那么小!”我说。

  “为赚钱!为她们的家啊!”

  有一年看电视,报道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看到许多男孩子,最小的不过七八岁,却吃力地把一块块矿石背上肩,跟在一群大孩子背后,艰苦地走着。

  他们应该幼嫩的皮肤,都晒成了深褐色,背负石块留下的白色粉末,就显得格外清晰。画面中,有个孩子的石块掉下来,把脚趾砸了,流了一地的血,孩子却默不作声,用布随便缠了几道,又把石头背起来,追着大伙,越过山脊。

  从山脊往下望,是一片绿野,许多炊烟,有些孩子用手指,说那里是自己的家。

  他们终于把矿石背到山下,交出去,换了工钱,高兴地,甚至有些得意地回家。

  一群人在暮色中笑着、跑着,包括那个一拐一拐,伤了脚的孩子。

  又有一次,也是电视专题报道。

  外景,拍的是泰国的乡村,一片低矮破烂的建筑,以及其中呆呆坐着,空空地望着前面的人们。突然,出现了几栋现代化的两层楼,还有着围墙。

  马路两边,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侧是顶不挡雨、衣难蔽体的贫民窟,一侧是乐声悠扬的小康之家。

  那家中确是小康,老一辈穿着整齐,笑吟吟地招呼客人,小孩们坐在地上看彩色电视。有个女孩抬起头说:

  “过两年,我也会出国。”

  接下来的画面,是日本,大概是东京新宿的歌舞伎町。一群非常年轻的泰国女孩,浓妆艳抹地对着镜头笑:

  “我们每个月,都寄钱回去!”

  “再过半年,我就不做了。回去,结婚!”

  “长大了,为家尽一分力,有什么不好?”

  镜头又回到泰国的穷乡,车子开过去,一侧是破烂的木屋,一侧是新起的两层洋楼。

  然后,一群孩子笑着闹着跑过。

  每一次,要小女儿,帮我在浇花时拉着水管,或帮她母亲把新买的卫生纸放进橱子。

  看她吃力地拉水管,和拖一大包、一大包的卫生纸。又在完成使命之后,神气地跑来说:“我做完了!”

  我都会夸她:“你好棒!长大了,可以为家做事了。”

  每次这样说,我心中都会产生一种悲悯,觉得自己的孩子好幸运,觉得老天好不公平。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