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超级天才的研究



  “于直这次得奖,不但是你们欣欣社区的荣耀,也是本县的光荣。本人相信于直高一能得到科学竞赛的冠军,不到十年,他一定会是诺贝尔奖的得主!”县长的话还没完,礼堂里已经响起一片如雷的掌声。

  就在掌声中,县长把金牌挂在于直的脖子上。接着又抬来一个两尺高的大银杯,先高高举起,再交给于直,还给了于直一个紧紧的拥抱。

  台下的掌声就更疯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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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确实是欣欣社区疯狂的日子,从于直代表学校参加省赛夺冠,大家就开始注意,甚至私下猜于直只是运气,以这欣欣社区欣欣中学的水准,绝不可能在大赛得奖。

  所以,当初赛、复赛,于直都过关,而且去参加决赛口试的时候,全社区都轰动了。

  不但学校每天向学生公布最新的比赛消息,社区报纸也天天以头版头条报道,当第一名的消息传来,甚至发了号外,并且一抢而空,这是社区办报以来第一次的号外呢!

  表彰大会结束,记者还缠着于直不放。更有那成群的小女生尖叫着要于直签名。幸亏校长聪明,一声“抬”,叫几个壮硕的大男生把于直抬了起来。高高的,像是坐八抬大轿似的冲出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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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长最近真是兴奋极了,因为原本默默无闻的欣欣中学,出了个知名的人物,水涨船高,学校也一下子身价百倍。没有好老师,哪能发掘出这么好的天才;没有好校长又如何领导出好的老师?信不信由你!最近欣欣社区的房价都上涨了,好多附近乡镇的人家,都在打听房子,要搬过来。道理很简单——送孩子进超级名校。

  出超级天才的学校,当然就是超级名校!你不见媒体都来报道欣欣中学吗?你不见县长妹妹一家都搬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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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超级天才也一定出身超级家庭。

  自从于直得奖,于家的客人就没断过。除了记者、要求于直挂名的补习班、慕名而来的居民、崇拜英雄的小女生,甚至有媒婆和不要脸的家长,要为于直说亲。

  于妈和于爸可乐坏了,尤其于妈,每天编一套——于直小时候吃多少个月的母奶、怀孕的时候怎么做胎教、平常给于直吃什么、看多久电视、睡什么枕头、喝什么饮料。

  据说已经有出版商要为于妈出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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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还是于直够直,也够实在。他很少说话,把门一关,自己看自己的书,做自己的研究。

  提到于直的研究,大家可真好奇极了。于直不说,只知道他找了很多参考资料,还总是上网、写信、打电话,好像在向全世界的专家请教。他也总是拿个小仪器在四处串,甚至要求进入别人的地下室采集标本。

  当然,那些被他“登门”的人家,必定倒屣相迎,甚至把堆在地下室的家具、杂物搬开,好让于直作研究。

  “你下次得奖,我们会不会沾光啊?”每家的大人都问,“会不会也被带上一笔呀?”

  大家甚至要于直在地下室的墙上签名,表示于直“到此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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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三个多月,于直终于透露他研究的内容了。

  也不是于直透露的,是他的物理老师说的。他的物理老师其实对于直研究的东西根本不懂,也没帮上任何忙,只是为了邀功,向于直打听到一两句,就说了出去。

  “于直研究的非常尖端,是一种气体,叫做氡气,是化学元素,符号Rn,有医疗价值。”

  哗!这下子就更轰动了,那些被于直造访过的人家纷纷打听自己家是否就有这种宝贵的“氡气”。甚至外地有人专为此,到那些人家,要求在地下室待待,以求获得灵气灌体,治病强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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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直采样,据说是送到美国国家实验室检定,于是又有人说欣欣社区要发了,好比地下挖到了石油,这稀有的、可以治病的氡气,就将使欣欣社区的土地身价万倍了。

  “不要这么想嘛!”于直有一天对于妈抱怨,“为什么都想发财呢?氡气是有放射性的,我是在研究有没有害,不是研究能不能发财。”

  隔两天,校长就把于直和他的物理老师请去。

  “听说咱们社区的氡气有放射性?不会吧!”校长问。

  老师没吭声,他一点都不懂,看于直。

  于直点了点头:“对人体有害,可能会造成癌症。”又笑笑,“不过我还在研究。”

  又过几天,县长也派车来了,把校长和于直请去办公室。

  “听说你研究的氡气,可能对人体有害?”

  于直点头:“昨天我收到化验结果,没错!而且有些人家的浓度相当高,氡气多半在地下室,成了‘辐射屋’。”十七岁的大男孩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我就是为了大家的健康而作这个研究的。”

  县长和校长的脸色都变了,县长低着头沉默一阵,起身,拍拍于直的肩膀:“好青年!好青年!你研究得真是好极了,先别说出去,好一鸣惊人。”

  校长也拍拍于直的肩膀:“天才,你的报告在发表之前,能不能先给我看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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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直果然把厚厚一沓报告交给了校长。只是报告到了校长手里,就石沉大海。

  “我的报告呢?”于直憋不住了,跑去问,“科学大赛就要送件了。”

  “不急!不急!到时候我们帮你寄。”校长哈哈大笑着。

  还是于妈消息灵通,知道于直的报告送到了欣欣社区管委会,社区还特别为此开了个秘密会议。

  “那些家伙挺神秘的。”于妈说,“还不准我多问。这是我儿子的研究,是全社区的荣耀,我当然要问。”话才说完,社区委员会的主委,就在校长的陪同下登门拜访于妈了。

  拜访是在于直上学的时候,于爸还特别为此赶回家。大家关门谈了两个多钟头。

  于直回家,于爸于妈又跟儿子谈了半天。先关着门,没声音,突然听见父子对吼——

  “我当然要寄!我当然要寄!”

  “我不准就是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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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直的报告没拿回来,虽然存有底稿,他也确实没寄。

  因为县长和校长都建议他,深入研究研究,准备得更完善之后再参加隔年的比赛。还说要为于直成立个特别奖学金,支持他上大学、研究所,一直到博士班毕业。

  只是,没过多久,校长就调到南部去了。

  县长的妹妹也搬走了。

  连物理老师都不见了。

  欣欣社区变得真快,住户一下子搬走了一大批,换成想上“超级名校”的一批新家庭搬进来。

  可惜的是于直也搬走了,因为县长帮于爸介绍了新工作。

  于直的论文始终没发表,倒是用那份研究申请进了名校,而且一路上去,拿到了博士。

  他没拿欣欣社区的特别奖学金,也没再回过欣欣社区。

  因为欣欣社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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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可不知的人性】

  于直不是超级天才吗?为什么他辛苦半年多作出的研究报告,没能参加最后的比赛呢?

  县长、校长不是把于直捧上天了吗?为什么后来对他改变了态度?

  因为于直发现社区有危害人体的“氡气”,要是传出去,房价就要大跌了。他的发现,对社区确实不错,使大家知道“避之为妙”,所以知情的人压着他,不要他走漏消息,一个个把房子高价脱手,逃之夭夭。

  往简单的地方想,这故事反映的是自私的人性,但是,向深一步探索,则呈现了几个非常残酷的问题——什么是公理?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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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理”,顾名思义就是“公众认为的道理”。

  问题是,多少人是“公众”呢?一个十亿人口国家定出的法律是公理;一个十万人口国家定出的法律也是公理。往更小的地方想,一个家庭里可能也有他家的公理,一个法律到不了的乡村,可能有他村民的公理。可不是吗?

  想想!巴基斯坦一年有多少女人被她的父兄、丈夫甚至其他家人杀害。那是私刑,只为了女人坏了家风。

  想想!在过去中国的乡村,当一个妇人通奸被抓,放进竹笼,抛到水里,等一炷香的工夫,再拉上来,是活是死,全看造化。

  是谁下的令,认为可以这样处决?

  是宗族里的长辈!那几个人只因为多活几年成了“族长”,就能决定晚辈的生死。

  再想想,许多西方人的船上都挂个牌子,写句话——“船长的话就是法律。”

  这句看起来像开玩笑的话,难道不是真理吗?

  连在一辆车上,那司机的话都可能成为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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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个故事给你听:有一年我在某乡间坐巴士,车子前面挂个大牌子——“禁止吸烟,违者罚款。”

  突然传来烟味,我举目张望,一车人都没抽烟,最后终于找到了,是司机在吞云吐雾。

  那时候年轻气盛,我立刻喊:“对不起!车上不准吸烟!”

  你猜反应如何?居然全车人都不吭气,非但不吭气,而且看那司机不听,竟有人说:“司机可以抽烟,他辛苦,让他抽吧!免得他精神不好,出车祸,大家都倒霉。”

  话才说完,一车人都附和。

  请问,这车上的“公理”到哪里去了?

  但是细想想,公理、公理,那车上的乘客不是“公众”吗?他们说的不是“公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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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律是人定的,人既然会变,法就不可能永远不变。

  当大家都认为太阳绕着地球转的时候,伽利略提出“地动说”,讲地球绕着太阳转,尽管他说出的是“真理”,却被关进监牢。

  所以公理不见得是真理。

  公理常常只是人们自认为对的道理,尤其是对他们有利的道理。

  现在我们触及更深的人性,也就是——他爱的,不见得是他最欣赏的;他选的,不见得是他认为最对的。

  想想,一对夫妻养了个顽劣儿子,他们气不气、恨不恨?但是当那儿子犯了案,有几个为人父母的会不包庇自己的孩子?

  否则为什么法律规定父母不能为女子作证?

  再举个例子,你的爱人犯了法,逃到你那儿,你把他臭骂一顿,骂他糊涂,但是如果你爱他,你会不会藏匿他,甚至帮他逃亡。

  请不要唱高调!

  今天我们谈的是人性,人确实可能大义灭亲,但是这世上有几个人真能做到大义灭亲呢?把太保儿子送进少管所管训,把犯法的孩子送去自首关上两年还有可能,当外面“警察”荷枪实弹,当他犯了必死的罪,有谁会把自己的孩子推出去?

  所以我说“你爱的不见得是你欣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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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道理,因为你的利益和立场,你“选的”也可能是你认为“不对的”。

  想想!

  为什么选举的时候,候选人会大开竞选支票?

  为什么候选人明明知道抽“证所税”是对的,却没人敢说,他当选之后就要开征?

  因为股票族太多了,他得罪不起,他不能失去他们的选票。

  问题是,即使是股票族,他们又难道不知道买股票赚了钱应该缴所得税吗?

  他们当然多半知道,知道这才是“赋税公平”,问题是,如果你是股友,你会选那主张抽“证所税”的人,改天就缴一大笔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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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到选举,族群认同也有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少数民族。

  为什么美国足球名将“辛普森杀妻案”,辛普森败了民事诉讼,却赢了刑事诉讼。

  道理很简单,抓他的警察过去有歧视黑人的记录,而辛普森有黑人血统,陪审团里有黑人。为了保护族群的利益,尤其为了显示少数族群的力量,人们往往以“立场”选择,而且不惜选他认为不对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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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到少数民族,再让我们看看美国。这个自以为最民主,连钞票上都印着“IN GOD WE TRUST”的国家。白人对黑人歧视不歧视?

  如果一个白人社区搬进了黑人,他们会怎样反应?

  如果白人社区出租房子,来了黑人要租房子,他们会怎么说?

  但是当你问白人:“人是不是生而平等?”“我们是不是都是天父的子女?”

  他们是不是想都不用想就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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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能没有的谅解】

  许多事,人都知道“当然”,只是临到自己头上就不再当然,否则美国的印第安人不会过得那么苦,甚至台湾的原住民也不至于平均寿命远在“平地人”之下。

  他是少数,他当然比较没有发言权,他当然得“少数服从多数”。

  什么叫多数?什么叫少数?今天在荒岛上,只有三个人,两票对一票,就是多数对少数。

  今天在中世纪的欧洲,一群村民指着一个女人说她是女巫,就是多数对少数,那女人理当被绑在柱子上烧死。

  古人说得好——“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当所有的人都说你该死的时候,就代表着“公理”说你该死。当你处在只有千人的团体里,千人都说你错,你明明是对的,在那个团体里,在那一刻,你也成了错的。

  这正是我希望你不能没有的谅解。

  人都是自私、利己的,当你损及他的利益时,明明你对,他也可能说你错。他虽然可能“不得不说你对”,却联合着他的利益关系人一起排挤你。

  ◎

  你是一个新进的警察,刚到一个单位,月底同事交给你一笔钱,你问:“这是什么钱?”

  “钱!”他说,“拿着就好了,不必多问。”

  如果你非问不可,问个水落石出,还把钱缴了上去,上面给你记个功。

  下一步,你又如何?

  如果你是个新进的记者,去采访影剧院新闻,临走人家塞给你一个红包,你把钱交给公司,一次、两次、三次,最后只怕你的领导要问:“别人跑这一线,都没红包拿,为什么独独你有?”

  他的下一句话是:“我以前跑新闻,没缴上去一文;以后别人跑这条线,是不是也都该有上缴的红包?”

  如果你这么正直,你还能不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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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人性太可悲了。

  “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古往今来多少高洁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落了”(死了?)!问题是,我们难道就因此不能伸张正义,而“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吗?

  不!我建议你在那种“以少敌众”的情况下,先把“刚直”变为“委曲”。

  “委曲”是为“求全”,求全是为了伸张正义。如果你自己都保不住,如何能东山再起?又如何能反败为胜?

  所以,如果船长不讲理,你在船上要听他的,上了岸再回头讲理;如果单位里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应该求去,或默默爬上去,再由内部改造。

  既然“公理”是“公众之理”,你就要争取群众,使群众站在你那边。

  你不必以血肉之躯跟别人的汽车相撞,而应该先坐上火车,再去与他抗争。

  ◎

  写了这许多,我要告诉你的是:每个人都从他的本位、他的家庭、他的族群、他的认知、他的国家的角度看事情。

  每个国家,无论她自认为多么民主自由,她还是用她的角度在看世界,她的政府代表她的人民,争取的是她人民的利益。

  所以无论你多么对,当你的利益与她国家的利益相冲突的时候,被牺牲的一定是你。你更千万别以为他们只要换个总统,政策就会大转弯,否则你必是“痴人说梦”。

  我也要告诉你:在大船上,你可以跑步、跳舞,甚至在甲板游泳池里戏水。

  在小船上,你甚至不能站起来。

  作为一个人,你要认清你在什么船上,你周围是怎样的乘客,你拥有多少同舟共济的朋友,以及“你离岸边有多远”。

  最后,再说一次:

  他爱的,不见得是他欣赏的;他选的,不见得是他认为最对的。

  公理不见得是真理,公理也不见得是正义。

  多的划算,大的吃香!

  这就是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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