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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的文气说

  曹丕的《典论·论文》中,最著名的一句话是“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句出于皇帝金口的名言,使历代文人引以为荣,纷纷用它来提高自己的身价,使它的名气越来越响。其实,曹丕说这句话,既是拾王充《论衡》之牙慧,又别有用心,并不值得如此揄扬。在这篇文论中,真正对后世文艺理论有很大贡献而值得重视的,乃是它所提出的“文气”说。
  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他用演奏音乐来作譬喻,说明文人因先天所禀的清浊之气不同,即使所用文学体裁和艺术技巧相同,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仍会有很大的差异。曹丕在文中还具体地用此说来评论同时文人的作品,说刘桢文章“有逸气”,徐干“有齐气”,孔融“体气高妙”云云。
  气,在中国古代实在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中国自古以来有一个金、木、水、火、土五行说,可是其中的“金”是指金属,显然不是石器时代所有的概念,因此英国的著名汉学家李约瑟认为在五行说之前,中国上古时代也曾经有过一个气、水、火、土的四大元素说,与古印度和古希腊哲学一样。中国学者庞朴,也通过将八卦所象征的天、地、水、火、风、山、泽、雷八者以类归并,而得出上古曾有四大元素说的结论。即天、风归并为气,地、山归并为土,水、泽归并为水,火、雷归并为火。既然在五行说之前有一个四元说,那么原来四元说里那个“气”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它的地位已经进一步提高了,它已不再与水、火、土并列,而上升为宇宙万事万物的唯一本原,它原来的位置则由金、木两行替补了。
  气既已上升为宇宙万事万物的本原,那么人类的生命自然也来源于这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故《礼记·乐纪篇》说“气盛而化神”,《列子·天瑞》说气之“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这也就是庄子在《知北游》中所说的:“通天下一气也”,“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气既是人的生命本原,那么人的聪明才智自然也与气的盛衰有关。所以孟子在《公孙丑》中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把气之浩大与他的辩才联系起来,并且认为气是可以通过培养来使它壮大的。那么怎样的气才是“浩然之气”呢?就是“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这里孟子把气的盛大与儒家的仁义道德联系起来,认为两者间是相辅相成的。
  汉末魏晋,品评人物的清议之风大为流行,气的刚柔强弱自然也成为一个广泛地用来评骘人物容貌、体质、性情、贤愚等等各方面的一个重要概念,那就是所谓“人禀气于天,气成而形至”(王充《论衡·无形篇》),“人禀气生,性分各殊”(刘劭《人物志》)云云。
  到此为止,所谓的“气”虽然包括了人外在和内在的所有特征,但还仅限于人物自身,到了曹丕手上,他又依据气所原有的循环、流动的特点,将气的概念进而引申到人类的创作领域。他的“文气”说,实际上就是将人的创作活动视为人的禀赋的投射或外置,因此正如人以气为主一样,他所创作的文也是“以气为主”的。
  现在我们可以对中国古代所谓的“气”有一个大致的认识了。气是世界万物万事的本原,它分为阴阳,化作万物。人的形是“气之粗”者化成,人的神则是“气之精”者化成。在化生万事万物后,气本身仍以一种流质的状态存在,成为沟通和变化万物的媒介和载体。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述及北美印第安人有一种叫作“瓦康”的概念,他说:“可以把瓦康比之为一种循行于一切存在物中,并作为一切生物的生命和力量的神秘本原的流质。”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古代之所谓“气”,与北美印第安人所谓的“瓦康”颇为接近,只是比它在概念上更加博大精深而已。
  理解了“气”之为物,我们也就可以领会创作领域里的所谓“气”是什么了:它是作者本身的内在素质(包括性情、品德、思想、意志、体质等等)外化于作品中所形成的特征。曹丕认为,它是构成作品风貌特点的核心。
  曾丕的文气说一出,由于符合传统的统摄型的思维模式而在后世文艺界引起很大的反响。南朝齐人谢赫将此说引申到绘画理论上,在他提出的绘画“六法”中,第一条就是“气韵生动”;与他同时的刘勰则在《文心雕龙》里将此说大力拓展,形成较有系统的“风骨”论。
  刘勰的“风骨”,亦即“气骨”,他自己也常称之为“气骨”。这里,“风”或“气”大致相当于曹丕的文气,而“骨”则侧重于指通过作品结构、修辞等形式上的特点所表现出来的气,故所谓“风骨”实际上是侧重面有所不同的一个东西。因此他在《风骨》篇中着重指出:“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宋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
  既然诗文“以气为主”,那么在创作上,养气的功夫是作家的首务,就如宋代大诗人陆游《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诗所谓:“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至于养气的方法,则后世诸家所说颇有异同。宋代文豪苏辙认为:“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上枢密韩太尉书》)元代的郝经则不同意这一观点,认为学司马迁不必学其“外游”而只须学其“内游”,即“身不离于衽席之上,而游于六合之外;生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由此而“吾之卓尔之道,浩然之气,嶡乎与天地一,固不待山川之助也”(《内游》)。元代的陈绎曾则兼顾内外,在他的《文说》中说,养气之法“宜澄心静虑,以此景、此事、此人、此物默存于胸中,使之融化,与吾心为一,则此气油然而生;当有乐处,文思自然流动充满而不可遏矣”。这种主张融汇内外的养气方法,在传统文论中也许是最有代表性的。
  直到现代,我们在评论作品时仍常持“文如其人”的观点,仍常用“气势”、“气魄”、“气韵”等等词语,推其本源,也还是肇始于曹丕“文气”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