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八斗的陈思王
晚唐诗人李商隐有一首题作《可叹》七律:
幸会东城宴未回,年华忧共水相催。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冰簟且眠金镂枕,琼筵不醉玉交杯。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
李商隐善用典故,当时有“獭祭鱼”的谑称。水獭在捕得的鱼多时,会将鱼排列在向阳的河岸上翻晒,以备匮乏,古人称之为獭祭鱼。以此戏称李商隐,是指他作诗时频频翻检典籍,犹如水獭之翻晒鱼干。在这首《可叹》诗中,李商隐用了三个典故。前半首用了两个:“梁家宅里秦宫入”指东汉梁冀宠爱监奴秦宫,过从甚密,以至秦宫得以乘间与梁冀妻私通,事出《后汉书·梁冀传》;“赵后楼中赤凤来”指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飞燕外传》说她与宫奴燕赤凤私通。后半首四句则全用《文选》李善注所谓《洛神赋》本为《感甄赋》的故事,“金镂枕”即注中所说甄后的玉镂金带枕,“芝田馆”则为传说中宓妃的居处,崔融《贺芝草表》有“灵草成田,聊比宓妃之馆”的句子。全诗大意说贵族妇女私通监奴一流人多得如愿,而若陈思王与甄后那样有真挚情意的反而遇合无缘,宓妃抑郁愁坐,陈王也只能竭尽才思,赋洛神以遣怀。然而,诗中称陈王“八斗才”则别有出典。
在禀赋才华上自视极高的康乐公谢灵运,曾经对人说道:如果说普天之下的才华一共有一石的话,那么曹子建独自占去了其中的八斗,我得了其中一斗,剩下的一斗才由天下其他人分配。此言一出,给我们留下了一句“才高八斗”的成语,李商隐诗的“八斗才”也由此而来。对曹植了解不多的人也许会怀疑这话言之过甚。读一下《三国志》注所引《魏略》的一则记载,能使我们对这位才高八斗、诗成七步的陈王曹植的风流文采有一个更加生动具体的印象:
邯郸淳,一名竺,字子叔。他博学多才,又精通《仓颉篇》、《尔雅》、《说文解字》等字书和鸟虫书、篆书等字体。献帝初平年间他自长安客游荆州。荆州降曹操时,曹操因素闻他的名声,召他前去会面。见面一谈之下,曹操对淳十分倾倒。当时曹丕正博揽英才硕学,也早就听说他,请求将他置于自己的文学官属中。恰逢曹植也请求与淳会面,曹操就派遣邯郸淳到曹植那儿去。曹植一见淳到,大为欢喜,请他登堂就座,而先不与他谈论什么。当时天气很热,曹植先命侍从取水洗脸,然后擦上粉,科头拍袒作胡人装束,跳胡舞《五椎锻》给邯郸淳和其他在座的宾客看。舞罢,他又表演了掷弹丸、击剑等伎艺,接着又背诵了俳优小说数千言。表演完毕,他问淳道:“邯郸先生,你看我表演得怎么样?”然后他另换衣帽,整肃仪表容颜,坐下来与淳评说天地的开辟,万物的区别,再纵谈伏羲以来贤圣、名臣、烈士的优劣等次,然后又议论古今诗文赋诔以及治理国家的先后措施,还谈论了种种用兵之道。谈论完毕,才摆开酒宴,宴请诸宾。自始至终,包括邯郸淳在内的宾客们都只能观赏倾听,没有一个人能在各种伎艺和学识上与曹植抗衡。到了晚上,邯郸淳回到家里,对他的亲友赞叹曹植的才华,将曹植称为“天人”。
以上这一记载,将曹植平易近人、多才多艺的形象刻画得生动具体,淋漓尽致。以邯郸淳之博学,一见之下为之心折如此,惊为“天人”,则丁廙所谓“博学渊识,文章绝伦。当今天下之贤才君子,不问少长,皆愿从其游而为之死”之言,殆非虚辞夸饰!
除了《魏略》这一记载中述及的种种学问伎艺之外,曹植又擅长音乐。现在佛教中用于歌赞的音乐“梵呗”,相传就是他创制的。在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和唐释道世《法苑珠林》中都记载着这样的故事:曹植在晚年为东阿王时,曾经登上东阿的鱼山,忽然他听到岩岫中传来诵经的声音,其音调“清雅哀婉”,“肃然有灵气”,十分悦耳动人。曹植“敛衿祗敬”,“独听良久”,乃深感神理,于是便“摹其声节,写为梵呗,撰文制音,传为后式”。据说“其所传呗凡有三契”,而“梵声显世,始于此焉”。在释惠皎的《高僧传》中对此有更具体的记载:“始有魏陈思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鱼山之神制,于是删治《瑞应本起》,以为学者之宗,传声则三千有余,在契则四十有二。”可见在南朝梁时,他所传下的梵呗有四十二契,到唐代才佚为六契。
从留传下来的隋炀帝杨广的《叙曹子建墨迹》一文来看,曹植还擅长书法。其文云:“陈思王,魏宗室子也。世传文章典丽,而不言其书。仁寿二年(隋文帝年号,即公元602年),族孙伟持以遗余。余观夫字画沉快,而词旨华致,想像其风仪。玩阅不已,因书以冠于褾首。”隋炀帝虽然是个历史上著名的荒荡君主,但他的艺术素养是很高的,曹植的书法能令他“玩阅不已”而作叙珍藏,则必非凡品。可惜他的书法在隋代已经罕为人知,到今天就更是广陵绝响了。现在我们只能凭这一小小的记载来“想像其风仪”了。
曹植的诸般奇才异能中最为突出的自然还得数他的诗才。艺术方面的东西,没有确定的标准,往往“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论者常各执己见。对于曹植,历代诗人和诗论家的意见也同样不很一致,但大多人的评价是非常高的。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称他“牢笼群彦”,为后世“文苑之羽仪,诗人之龟镜”;大诗人杜甫誉之云“文章曹植波澜阔”;清人严可均评他“人则两京具体,诗为百代宗工”;丁晏则更盛赞道:“诗自《三百篇》、《十九首》以来,汉以后正轨颛门,首推子建。洵诗人之冠冕,乐府之津源也。”
自明、清以来,综论中国历代诗人对中国诗歌发展之贡献的,有的将曹植与李白、苏轼并举,如王士禛说:“汉魏以来二千余年间,以诗名其家者众矣。顾所号为‘仙才’者,唯曹子建、李太白、苏子瞻三人而已。”但更多的论者是将他与杜甫相提并论,将他与杜甫并列为中国诗史的长河中两大中流砥柱,如明人胡应麟云:“备诸体于建安者,陈王也;集大成于开元者,工部也”;清之吴淇谓“《选》诗有子建,唐诗有子美,各际中集大成之诗人也”;吴乔说“今之论诗者,但当祖述子建,宪章少陵,古今之变,于斯尽矣”。而论诗推崇情意气韵的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更是以为“子建诗微婉之情、洒落之韵、抑扬顿挫之气,故不可以优劣论也。古今诗人推陈王及《古诗》(按,指《古诗十九首》)第一,此乃不易之论”。
历观一千多年来诸家对曹植的崇高评价,我们可以领会到,他在当时被誉为“绣虎”,被惊为“天人”,后来又被谢灵运称作独占天下八斗之才,都是并不过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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