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诗篇悲逐客
清人张若需《题陈思王墓》诗中,有“白马诗篇悲逐客,惊鸿词赋比湘君”一联。其中“惊鸿词赋”指的是曹植著名赋作《洛神赋》,因赋中形容洛神体态轻盈有“翩若惊鸿”之语;而“白马诗篇”指的就是曹植诗歌创作中体制最为宏大的诗篇《赠白马王彪》。张若需此联以这两篇作品分别作为曹植诗赋的代表作,又由此联系曹植的生平,实为历代咏曹植诗歌中之佳作,难怪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极赞此联之“卓识鸿议”。
张若需在曹植的七十余篇诗作中,举《赠白马王彪》为代表作,是很有见地的,这篇诗歌在曹集中确实从多种方面来看,都堪称压卷之作。首先,这篇诗的体制在曹植诗中最为宏大,章法结构也最为复杂。全诗共分七章,每章都有一定独立性,可单独成篇,里面有侧重于写景的,有以叙事为主的,也有以抒情、议论为主的,然而在各章之间,又气韵贯通,脉络分明,串连起来又是完整的一篇。这样的结构,清代诗论家张玉谷称之为“连章诗”,是曹植的创举,也非得有像他那样的大手笔才能举重若轻,运掉自如。其次,曹植后期诗多悲哀之辞,然而诸诗中将悲痛写得最为深沉强烈、最为震撼人心的,却也得数这篇《赠白马王彪》。
诗题中的“白马王彪”,是指诗人的异母弟曹彪。白马是县的名称,在今河南滑县东二十里。曹彪为曹操之妾孙姬所生,始封寿春侯,后来先后徙封为弋阳王、吴王、白马王、楚王。魏嘉平元年(249),司马懿诛灭曹爽后大权独揽。当时魏主曹芳年幼,被司马懿控制。曹彪年长而有才,对司马懿专政不满的人因此寄望于他,民间开始流传这样的歌谣:“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其中“朱虎”就是曹彪的小名。忠于曹魏政权的扬州都督王凌、兖州刺史令狐愚密谋立曹彪为帝。事败,曹彪受牵连被迫自杀。曹彪其人亦能诗,钟嵘《诗品》上列有其名,说:“白马(指曹彪)与陈思答赠……虽曰以莛扣钟,亦能闲雅矣。”可惜他给曹植的答赠诗现在久已失传了。
在《赠白马王彪》诗前,有诗人的一篇小序:“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序中提到的“任城王”是指诗人的同母兄曹彰。曹彰也是曹操诸子中非常杰出的一个,与曹植长于文才相反,他素以骁勇善战著称。史传中说他“少善射御,膂力过人,手格猛兽,不避险阻”,而在王嘉《拾遗记》中,对他的神武刚毅有着更神奇的描写。
《拾遗记》记述道:“曹彰善于左右射,又善于击剑,能在百步内射中悬挂着的发丝。他的膂力更是惊人。有一次乐浪郡献来一头斑斓大虎,放在铁笼中仍凶猛万状,使帐前的骁勇之士不敢正视。然而曹彰却徒手曳虎尾绕臂,此虎俯首帖耳,不敢与他争斗。又有一次南越献来一头巨大的白象,曹彰当着曹操的面用手猛拉象的长鼻,大象竟也摆脱不了,蹲伏在地。曹丕曾铸造了一口重达万斤的大钟,想把它置入崇华殿,派了力士百人都无法移动分毫。曹彰却独力将钟扛了起来,并且还能快步行走,轻易地把钟搬了过去。由于曹彰的神勇,四方敌国在他生前都“寝兵自固”,不敢向魏国启衅。
曹彰虽然是个“不念读书”的骁将武夫,但与从小就能诗善赋的弟弟曹植友于之情甚笃。在曹丕、曹植的太子之争中,曹彰明显地站在曹植一边。曹操临终前派驿车急召率大军驻守长安的曹彰到洛阳。曹彰赶到,曹操已死,他按自己的理解对曹植说:“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又问曹操的扈从官员道:“先王玺绶安在?”曹丕即位,遣诸弟各归国,曹彰心怀不满,不辞而去。他虽然不掌军权,但积威犹在,以至“北州诸侯上下,皆畏彰之刚严”,每当经过他治理的中牟县,都“不敢不速”(《魏略》)。
有这样一个能征惯战、有万夫不当之勇而又对他心怀不满的兄弟在侧,无疑是令曹丕十分头痛的事。黄初四年(223)曹彰与曹植、曹彪入京参与朝会,曹彰以壮年而突然死去,自然十分可疑。《三国志·魏书》本传载他是“疾薨于邸”,《魏氏春秋》则说是由于曹丕不见他,他“忿怒暴薨”,而《世说新语》则记载他是被曹丕在枣中下毒而毒死的。就像拿破仑的暴卒一样,他的死亡之谜如今是难以索解了,但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他的死会使曹丕感到安心,而将使处境相同的其他兄弟“兔死狐悲”地感到哀伤痛苦,尤其是与他手足情深的曹植。
除了兄弟的暴卒,曹植自己的处境也是危机四伏。在那曹丕继位后的二三年内,他曾被两次治罪,一次还曾受到三台九府的审议,若不是母亲卞太后一再维护,难免“大辟”(即斩首)之刑。平日在封地,他也是在曹丕派出的监国使者的监视诬告下苦捱时光。据《魏略》记载,就是这次到洛阳朝见,他是“科头负斧锧,徒跣诣阙下”去见曹丕的,即使这样,曹丕还是“严颜色,不与语,又不使冠履”,还是倚仗卞太后干预,才让他“复王服”。
怀着这样的屈辱之情,惶惧之意,又怀着同胞手足突然死亡的悲痛,曹植在七月中离京归国。在东归途中,他与曹彪恰值同路,他自然希望与曹彪同行,借以减轻一些心头过于沉重的哀伤惶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最合情合理不过的小小的愿望,也在监国使者“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的干预下被粉碎了。于是诗人的悲愤之情喷薄而出,一发而不可收,作了这篇长达七章的回肠荡气的长诗,在临别之际赠给白马王曹彪。
这篇长诗的第一章,写眷恋京师的惜别之情;第二章述途中困顿跋涉之苦;第三章控诉监国使者对他的迫害;第四章以秋郊日暮的景色来衬托内心的凄凉悲痛;第五章悼念任城王之死;第六章强作排遣之语而最终仍归结到骨肉离散的痛苦;第七章则是与曹彪的诀别之辞。其中第一章以叙事为主,第二、第四章以写景为主,第三、五、六、七数章以抒情议论为主,不同的类型互相穿插,跌宕多姿。各章之间,诗人多以下章之开头二字来重复上章之结尾二字,如第三章末句为“揽辔止踟蹰”,第四章之首句则为“踟蹰亦何留”;第四章之末句为“抚心长太息”,则第五章之首句作“太息将何为”;第五章之末句是“咄唶令心悲”,第六章之首句便为“心悲动我神”。这种各章类型不同,而又首尾相衔的形式,使全诗跌宕起伏而又神气通贯,灵动变化而又脉络分明,具有游龙缠云、隔而不断的效果。
全诗的高潮无疑是痛悼已死的任城王也为自己的生命感到悲伤的第五章: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景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在经过前四章以较大篇幅叙事写景的铺垫之后,此章直接以议论来倾诉自己“既伤逝者,行自念也”的死生之感。诗中的“同生”,指的是一母所生的兄长曹彰。诗人感叹他离开家国所在的任城后就再也不能归去,只留下他的游魂孤魄在故国回翔,灵柩却远寄京城。由此诗人联想到人生的短暂。它犹如朝露,刚形成不久就随着太阳升起而蒸发;它又如同影子和回声,顷刻间消逝无踪,不能追寻。最后,诗人又联想到自己也是“朝露”、“景响”般脆弱短暂的血肉之躯,而不是坚固持久的“金石”,不由悲痛嗟叹,情不自己。
诗篇的末章,也是直诉胸臆而又沉郁顿挫的神来之笔: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祸生不测,变故多端,使诗人在极度的忧虑和辛酸下对“天命”及神仙之说都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松子”指赤松子,是传说中上古的仙人,也是魏、晋游仙诗中经常登场的人物,这里被用作神仙的泛称。在后六句分别之辞中,诗人将与白马王曹彪的分别视为诀别,珍惜“玉体”的劝勉更增添了生离死别的悲剧性氛围,也将诗人在无常的命运前那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表露无遗。清人张玉谷在《古诗赏析》中评论这几句诗道:“‘永无会’、‘从此辞’,直以生离为死别,祝辞皆哭声矣。通身结穴,愤恨意醒透十分,却反不曾说破,神矣!化矣!”方东树则在《昭昧詹言》中说此章:“只是放声长号,生离死别,尽此须臾。千载读之,犹为堕泪,何况当日!”两人都将诗人“百年谁能持”及“俱享黄发期”看来互相矛盾的文字下所隐藏的极度悲愤又万般无奈的心情揭示了出来。
张若需“白马诗篇悲逐客,惊鸿词赋比湘君”一联中,以《洛神赋》来比拟屈原所作《九歌》中的《湘君》一篇,则所谓“逐客”显然是将写《赠白马王彪》诗时的曹植来比拟后半生被放逐的屈原。屈原以谠直被逐,曹植因父宠见忌,受迫害的原因不同,无辜被迫害的遭际则一。这两位伟大而又不幸的诗人,由于性格上的不同,一个投江而死,一个赍恨以殁,下场的方式不尽相同,满腔悲愤的心情却也相似。他们都将一腔悲愤之情倾注成彪炳千古的诗篇,千载之下,仍动人心魄。两人的遭遇及业绩,确有相通之处。屈原的代表作是《离骚》,曹植的代表作则是《洛神赋》及《赠白马王彪》。
说起来,《洛神赋》及《赠白马王彪》还是同一时期先后创作的作品。《赠白马王彪》的诗序中称其诗作于黄初四年七月;《洛神赋》前的小序则谓:“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文选》李善注云:“《魏志》及诸诗序并云四年朝,此云‘三年’,误。”李注言之成理。考《魏志·文帝纪》,黄初三年四到八月,曹丕都在许昌,未返洛阳,又魏制藩王不奉诏不得朝见,故《洛神赋序》之“黄初三年”,实为“黄初四年”之讹。《赠白马王彪》诗中,述及所经地名,以“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中的“太谷”为最后。《洛神赋》述及行程,则云:“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其中“通谷”即“太谷”,在洛阳城东南五十里;“景山”则在缑氏山西北,复在通谷东南十余里。从这些叙述来看,两个作品中《赠白马王彪》作于前,而《洛神赋》则是曹植与曹彪分手后,登上景山,北望伊、洛时所作,两作前后衔接,中间略无间歇。
两作中,《赠白马王彪》直诉胸臆,淋漓尽致;《洛神赋》则倚托神话传说而写得扑朔迷离,隐约惝怳。因此,在读了《赠白马王彪》后,对我们了解诗人在《洛神赋》中所表露的错综隐约的心境也将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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