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
上文说了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这里再补充一些。
《登江中孤屿》中的“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两句,实在是有深意存焉,切莫轻轻读过。在诗人看来,山山水水之间,都蕴含着“真”,因此表现出“灵”,辉映着灵光,焕发着灵秀之气,让诗人那样的独有会心者惊叹、礼赞、流连忘返。“真”是什么?就是《老子》中的“道”,《庄子》中的“真宰”。它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却不落形迹,自然而然。它是无为而无不为的宇宙主宰。“灵”是什么?其实就是诗人所感受到的山水之美。这种美,唯有真心热爱自然、与自然融洽无间的诗人方能见到。“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山水之灵,也正属此种境界。因此,谢灵运这两句诗看似抽象,甚至有些神秘,其实表现了诗人对于大自然之美的无限倾倒,不过这种倾倒是用了道家的语言表达出来罢了。
道家的宇宙观、自然观本来是富于诗意的。古代的哲人,仰观俯察,那深邃的星空,雄伟的山岳,活泼泼的流水,充满生机的森林、原野,宇宙间的运动与和谐,使他们赞美不已、惊叹不止,也激起他们探究的欲望:宇宙的奥妙究竟何在?这种深沉的思索似乎远离了人世间的嘈杂喧嚣,升华到一个美丽而带着几分神秘的世界中去了。
古代哲人的这种思索,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或者高不可攀的理论。当小草上露珠的晶莹给人带来清新,当初开的牵牛花轻盈得叫人屏住了呼吸,当新来燕子的呢喃、烟雨中的布谷声声使人心中涌起欢乐或惆怅,人们不是也常常会由衷地礼赞造化的神奇和美妙吗?看那风中的绿树,枝叶婆娑,摇曳得那样富有韵律;阳光下的鲜花,深红淡紫,晕染得那样和谐,真是“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物色相召,人谁获安!”(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更不要说那些奇伟壮观的景象——大山的雄深,荒原的苍莽,幽涧的冷峭,云海的翻腾,它们怎能不使人胸中涌起一种宗教般虔诚、神秘的情绪?古代的哲人,正是由这种情绪出发,构筑起他们关于“道”、“真宰”的理论。道和真宰无处不在,在深山大泽间,在天风海雨中,在花卉鱼鸟里,也在你、在我的身上和心内。人和大自然原来都是道的儿女,和大自然中的一切原来都是姊妹兄弟。人要归真返璞,回到大自然中去!
道家哲学的这种人生态度,深深地影响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尤其是晋宋士人,经过了玄学思想的薰陶,领略着江南山水的清秀幽美,更促成了他们审美人生的态度的形成。请看下列记载: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世说新语·言语》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同上)
正表现了一种与大自然融合一体、忘怀物我的审美情绪。尤其是简文帝“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的话,正好体现了人与大自然为亲为友的态度。鸟兽禽鱼、树木花草,都是道的体现,都蕴藏着“真”,表现着“灵”,所以这样活活泼泼。
我们自然忘不了陶渊明的那两句诗: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之五
“此中有真意”就是“蕴真”,就是蕴含着造化的神妙,或许在诗人看来也蕴含着归真返璞的人生哲理。这种“真意”是只能用审美的心灵去感受,却很难用言语表达清楚的,所以说“欲辨已忘言”。这种审美的心胸并非人人都有,有感受的人偏又觉得言语不能达意。谢灵运所说“蕴真谁为传”,也包含着这层意思。
“此中有真意”、“蕴真”,这样的想法,既然来自古贤哲理和山水自然的陶冶,当然就不会只是一二作者所独有。山水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就说过类似的话:
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
神本无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
所谓“道”、“神”,便相当于“真”。宗炳说山水以其形体使“道”显示出美丽,而让哲人仁者欣赏、快乐。又说“神”栖止于形体(包括山川之形)中,可以感动其他事物(包括人),因为其他事物的形体中同样有“神”栖止。这些话与其说是发挥哲理,不如说是对于山水自然之美的赞叹。他又说“神”还可进入图画(“影迹”),因而丹青妙手可以将“神”写尽。《画山水序》还说:“山水质有而趣灵”,具体实在的山水形体中包含着空灵奇妙的意趣,不也正如谢灵运所说的“表灵”吗?宗炳真是一位有山水烟霞之癖的人。他也能作诗,有两首山水诗的残句流传至今:“嶰谷崩地幽,穷石凌天委。长松列竦肃,万树巉岩诡”(《登半石山》)“杲杲群木分,岌岌众峦起”(《登白鸟山》),也略能描画出幽峻壮阔的气象。不过比起“初日芙蓉,自然可爱”的谢灵运诗来,究竟逊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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