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秀人微的鲍照
以下四首诗,录自南朝宋时著名诗人鲍照的《拟行路难》: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但愿樽中九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直须优游卒一岁,何劳辛苦事百年?
朗读这几首诗,实在令人感到一股愤懑不平之气迎面扑来。诗人忽而激动得投箸罢食,拔剑击柱,仰天长叹;忽而举杯狂饮,想要用酒浇灭胸中的愁焰;时而对命运彻底失望,只愿优游颓放,度此一生;时而又自我安慰,想望着光明来临,正如冬雪覆压的草木期待着春天。他为何如此痛苦?是由于生命短促,“一去永灭入黄泉”?是这样,又不尽是这样。从“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等句看来,他是在进取的路上受了挫折,才如此牢骚满腹。他进入了仕途,又难以忍受官场的种种束缚和压抑。本以一飞冲天自期,又岂能吞声垂翼,“足将进而趦趄,口将言而嗫嚅”(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于是他喊道:“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位遭受压抑、痛苦失望,又傲岸不屈、睥睨一世的诗人形象。钟嵘《诗品》评鲍照说:“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才秀人微”四字,正是理解其人其诗的关键所在。
六朝是一个看重门第的时代。谁的血统高贵,祖上世代有人做大官、有权势,谁就能毫不费力地坐享富贵尊荣,官运亨通。出身寒门者,哪怕再有才学,想要在政治上有所发展,也是十分艰难;平时也总是被那些豪门子弟鄙夷不齿。当西晋末年,少数民族的首领在中原造起反来,西晋宗室司马睿渡江南下,在建康做了皇帝。中原旧族也纷纷奔亡,来到江南,重建他们的家业。唐人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朱雀桥在乌衣巷口,巷内便住着南来大族王、谢两家。两家子弟爱穿黑色衣服,因此那巷子被称为乌衣巷。这些南逃的贵族,和江南原有的朱、张、顾、陆等大族相互联合,把持了东晋的经济和政治。至于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倒是武人出身,并非出自名门。他上台后,既想限制一下世族豪门,但又不能不争取他们的支持。因为豪族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不和他们妥协便休想巩固自己的统治。因此,寒士们总还是受着压抑,即使当了官,甚至受到皇帝的宠幸,可是到了门阀世族那儿,有时却连坐下都不敢。
鲍照不幸便是寒门出身。他青年时很有抱负,想要凭着自己的才学脱颖而出。他曾谒见皇室贵族临川王刘义庆(即《世说新语》编者),未被重视,便打算献诗言志。有人劝阻道:“你人微位卑,不可造次!”他勃然作色道:“自古以来,英才异士被埋没者,正不知有多少!大丈夫岂可终日碌碌,与燕雀为伍!”于是献上诗篇。刘义庆读后,觉得这个青年颇为不凡,便提拔他为临川国侍郎。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事务官。后来又做过太学博士、中书舍人和县令等。最后任临海王刘子顼的参军,在宫廷内部斗争中,竟死于乱兵之手,只活了五十多岁。
鲍照虽然进入了仕途,但在门阀社会中,还是常感到压抑。刘宋统治者又是些猜忌心很重的人物,更使他如履薄冰。比如宋孝武帝刘骏有几分文才,爱写诗文,而自以为天下第一,无人可及。鲍照做文章时只好故意多几处败笔,写些“鄙言累句”,免得招致忌恨。一个天才纵逸、志高气傲的人,却不得不时时小心提防,战战兢兢,局促如辕下之驹,这对他来说该是何等痛苦!于是在现实生活中郁结着的愤然不平之气,便如江河迸怒,雷惊电走,一发之于诗歌。其政治生活中的不幸,倒是他的诗歌之幸。
鲍照的《拟行路难》共十八首。《行路难》原是北方民歌。十六国后赵时,曾在牧羊儿中传唱。后来传到江南,因为曲调慷慨,摇荡性情,所以得到一些士大夫的喜爱。比如东晋的袁山松便对它进行加工,每至酒酣,引吭高唱,听到的人都感动流泪。鲍照借此题作诗,或许不再配曲歌唱,但仍然情感奔放,震撼心灵。十八首并非一时所作,内容也颇驳杂多样。除本文所举四首感叹自己的遭遇外,有好几首为妇女歌唱,歌唱她们离别的痛苦、被遗弃的悲哀;有两首抒写少壮从军、流离不返的军人的忧思;此外,感念死生变化,也是其中的重要内容。总之,这是一组人生的悲歌,直接间接地表现了诗人心灵的苦痛。后世评价很高。有的说它们“壮丽豪放,若决江河,诗中不可比拟”(《彦周诗话》),有的则誉为“一以天才天韵,吹宕而成,独唱千秋,更无和者”(王夫之《古诗评选》)。说它们空前绝后,或许有些过分;但若说它们前无古人,后开来者,则是毫无疑问的。伟大诗人李白便显然从这组诗中汲取营养,从而在表现古代正直知识分子内心世界方面,达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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