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壮与悲凉并存
人们都爱读唐人的边塞诗。那无垠的沙漠,苍茫的云海,高高的秋月,蜿蜒的长城;那金戈铁马、餐冰卧雪的戎旅生涯;那醉卧疆场的豪情,胡笳羌笛的哀怨,捷报飞传的狂喜,有功不赏的悲愤;以至诗人对于连年征战的深沉忧虑,直至今天,仍激荡着我们的心弦,也促使我们作深深的思索。这些诗确是中国文学遗产中的瑰宝。它们植根于唐代频繁边境战争的土壤,是诗人深入边塞戎旅生活的产物,同时也是对前代同类作品的继承和发展。
早在《诗经》中,就有描写战争和军旅生活的作品,到了南朝,数量渐多。其中最出色的作者当数鲍照。唐人殷璠称赞盛唐崔颢边塞诗做得好,便说:“可与鲍照并驱也。”(《河岳英灵集》)可见鲍照此类作品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
且来欣赏鲍照的《代陈思王〈白马篇〉》。陈思王是指曹植,他是汉末魏初的大诗人,因封为陈王,逝世后谥曰“思”,故后世称陈思王。他的《白马篇》描写一位勇士身骑白马、奔赴边庭的形象,歌颂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精神。鲍照此篇即拟曹植而作。
诗的首四句说:
白马骍角弓,鸣鞭乘北风。要途问边急,杂虏入云中。
勾勒出一位戎服急驰、奔赴前线的战士形象,也渲染出军情的紧急,顺带点明了时令(北风呼啸的时节)和地点(云中,战国、秦、汉地名,在今内蒙古自治区,这里借指北边极远之地),笔墨可谓精炼劲健。角弓,制弓时在弓身里面附以牛角,使其强劲有力。骍指弓调整得恰到好处,便于使用。曹植《白马篇》一开首说:“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比较单纯,给人的印象是轻捷。鲍照这四句却意思丰富,给人的印象是紧张。而且战士那急赴前线的形象已让读者感受到他卫国的热忱。
荒凉边地立空城
接下来八句写战士在前方的情景:
闭壁自往夏,清野径还冬。侨装多阙绝,旅服少裁缝。埋身守汉境,沉命对胡封。薄暮塞云起,飞沙被远松。
坚壁清野已经半载;时已严冬,装备、衣服都很匮乏。战地生活严峻、艰辛。举目四望,但见暮云乱飞,黄沙蔽日,一片荒凉。鲍照爱写飞沙,如《代出自蓟北门行》:“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又《芜城赋》:“孤蓬自振,惊沙坐飞。”都给人一种飞动不安的感觉。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战士坚守边塞。“埋身”、“沉命”,是诗人生造的词语,读来沉郁、坚重,恰当地表现了战士誓死不退、寸步不让,与边境共存亡的决心。
但是就在这里,诗意发生了转折。诗人接着写战士的心情道:
含悲望两都,楚歌登四墉。丈夫设计误,怀恨逐边戎。弃别中国爱,邀冀胡马功。去来今何道?卑贱生所钟。
战士是楚人,故登高而作楚歌。他心境悲凉,南望长安、洛阳那歌舞繁华之地,达官贵人正在那儿追欢逐乐。他本欲立功边陲,因此远离父母,抛妻别子,来到这荒凉的北国。谁料壮志成空,并未能改变自己的地位。他忠勇爱国,奋不顾身,为何不能立功?就因为“卑贱生所钟”,出身寒门。高门贵胄可以毫不费力地平步青云,寒门下士却连从军远征这条艰辛的道路也难以走通,这位战士怎能不长歌浩叹!
可是诗的结尾,却又高亢劲健:
但令塞上儿,知我独为雄!
战士尽管满腔悲愤,而英雄本色究不可掩。虽然功名难就,他仍要用累累的战绩证明自己的勇敢和忠诚。他要用这样的方式扬眉吐气。这是多么可敬可佩,然而其实又深藏着悲凉。
鲍照此诗不像曹植《白马篇》那样单纯地俊发英迈。其特点在于情感的复杂矛盾。雄壮与悲哀,俊快与沉郁,统一在一首诗中,形成浑厚、深沉的风格。两首诗风格的不同与作者各自的社会地位、思想感情有关。曹植是贵介公子,而渴望建立不世的功勋,垂名竹帛;鲍照却出身寒微,深切感受到“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咏史》)的压抑。他们都将自己的情感融入了笔下壮士的形象之中。
同一首诗中包含着两种对立的情绪,这种情形在唐代边塞诗中也大量存在。脍炙人口的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在豪放的举止中蕴蓄着深深的凄凉,王维《老将行》:“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在晚境萧条的愤懑中跃动着老当益壮的雄健之气。边塞风光壮阔而又荒凉,戎旅生涯豪放而又艰辛,立功绝域、万里封侯的壮志又不可避免地受到赏罚不公、苦乐不均等等黑暗现实的挫折。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复杂矛盾因素必然使边塞诗中出现豪放雄壮与感伤低徊并存的感情。明白这一层,才能真正懂得边塞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