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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江水可濯缨

  李白的《清溪行》歌咏清溪(今安徽贵池)水色之澄澈道:“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意谓清溪之清不让新安江,可知新安江之清澈见底向来有名。所谓“见底何如此”,指的是沈约一首诗的题目:《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全诗如下:
  眷言访舟客,兹川信可珍。洞彻随深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沧浪有时浊,清济涸无津。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纷吾隔嚣滓,宁假濯衣巾?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
  此诗为南齐隆昌元年(494)沈约赴东阳(今浙江金华)太守任时所作。新安江即浙江上游,因流经新安郡(今浙江淳安西北)而得名。当日诗人行程,大约是自钱唐(今杭州)溯浙江水而上,经富阳、桐庐、建德而至东阳,这一带至今仍是风景绝佳之地。与沈约同时的诗人吴均在《与宋元思书》中描绘这里的山水道: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
  其文实妙不可言,使读者宛如置身于一片青碧山水光中。沈约诗文“洞彻”四句,正可与之相印证。“沧浪”二句借其他川流反衬新安江的美好。《孟子·离娄上》、《楚辞·渔父》均载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帽带);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歌。“沧浪之水”,旧说不一,有的说是今湖北的水名,有的说“沧浪”指水之青色而言。这里无须深究,沈约只是借用这首古歌,说有名的沧浪水尚且时清时浊,不如新安江的始终清彻见底,“清济”指济水,古有“清济浊河”(黄河)之说。沈约说济水虽清,却时而干涸,也不如新安水之佳胜。因此接着便说,哪里比得上泛舟于此江上,俯映清流的乐趣呢!
  “纷吾隔嚣滓”以下四句,触景生情,抒发远离京都的感想。嚣滓,指京都。西晋陆机有诗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为顾彦先赠妇》),京城(西晋都洛阳)的尘土将白色衣服都污染成黑色了。诗中寓有辞家远宦、厌倦仕途之感。这两句很有名,沈约的构思当受其影响。同时人谢朓也有“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酬王晋安》)、“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之句。至南宋陆游,还说“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临安春雨初霁》)。沈约在这里是说:在此清幽敻远的山水胜境,我的衣巾都纤尘不染,故江水虽清,也无须用它来洗濯了。而你们(即诗题中的“京邑游好”)在京城里满身尘土,我们想用这潺湲的流水,洗洗你们的帽带呢!
  这里既有与京邑旧交嘲戏的意思,也流露出陶醉于自然山水之中的愉悦之情。在这次旅途中他还有一首《早发定山》诗(定山在钱塘西南,横出于浙江之中)。一开首就说:“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可见他一路上观赏浙东山水,是颇为快意的。此外,也透露出对京都仕宦生活的厌倦,正和上举陆机等人的诗所表现的情绪相似。沈约本是热衷仕进的人,但热衷与倦怠以至厌憎,未尝不可以统一在—个人身上。人的心绪往往是复杂矛盾的。正因为太热衷、太劳心费神了,便易感疲倦,希望以田园的闲适、山水的幽胜来加以平衡和滋润。身在江海之上者,心悬魏阙之下;汲汲奔竞于利禄之途者,却又忆念江湖之乐。这样的情形在中国古代是太多了。西晋的潘岳是一个多么热心仕进的人,他谄事权贵贾谧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每候贾谧出来,便遥望其车尘而拜。连他的母亲都屡屡数说他不知足、不知止。但他的《闲居赋》却说自己拙于仕宦,太夫人又年老在堂,故“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要灌园闲居,奉养老母。这是何等矛盾!因此金人元好问《论诗》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情赋》,争(怎)信安仁(潘岳字)拜路尘?”其实潘岳做《闲居赋》,不一定是有意给自己贴金,而是因为自以为仕进犹迟,自叹其拙,故转而赞美田园生活的乐趣。对沈约的这几句诗,恐也应由其复杂矛盾的思想感情去加以理解。
  如果结合创作此诗的政治背景,便更能理解诗人当时的心境。沈约于齐武帝永明年间,为太子萧长懋所亲遇,又为爱文好士的竟陵王萧子良(子懋之弟)所礼,与著名文人王融、谢朓、范云、任昉等,号为“竟陵八友”。他们一起诗酒唱和,逍遥自得。沈约当时仕宦也颇顺遂,曾做到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御史中丞。可是永明十一年(493)齐武帝逝世后,时局剧变。围绕着皇位继承人问题,各派力量展开了错综复杂的斗争。王融就在这场斗争中首先被杀。沈约当此多事之秋,离开纷嚣险恶的京域,来此山水明瑟之境,其心情可想而知。仕途出现波折,固然使他不快;但远离是非之地,又可乘机遨游山水,又怎能不感到庆幸?本诗的最后几句,便是此种心情的自然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