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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氏兄弟

  萧纲的诗常为后人所诟病。这是因为他是所谓宫体诗的代表人物。
  宫体,即东宫之体。东宫为太子所居。宫体之称,即起于萧纲为太子时。当时萧纲、萧绎兄弟和他们周围的一批文人,除了作一般的抒情咏物诗外,还津津有味地写了许多描绘女性美丽、表现男女艳情的诗,互相倡和,乐此不疲。这种诗古已有之,本不足奇。但一来他们写得多,引起大家仿效,成了一种风气;二来他们写得比过去有所不同:描写更细致、更生动,表现范围有所扩大,从女子的服饰体貌、歌容舞态,写到他们梳妆、出游、摘花、采莲等等生活细节,写及男女之情时,常较直露,有时流于轻佻庸俗,情趣低下;三来以皇太子之尊,带头创作这种专咏女性的诗,在思想保守的人看来,特别觉得不成体统;因此,“宫体”诗的出现,在诗歌史上便成了一件引人注目的事。称赞的说是“清新俊冶”、“色色逼真”(明袁宏道《玉台新咏笺注》);批评的斥为“隳坠风典”,“乃文士之深病,政教之厚庇”(陈何之元《梁典总论》),甚至将梁朝灭亡也归罪于萧纲做宫体诗。
  平心而论,宫体诗中固然有糟粕,表现了那些贵族文人对于女性的轻薄态度。但有许多也只是描绘女子体貌之窈窕、神态之动人、歌舞之精妙,实在无须大张挞伐。从《诗经》、《楚辞》开始,文学作品中便不乏描绘女性美的内容;唐宋以后,诗词、戏曲中此类作品更多,描写也更进步。宫体诗不过是历史长河的一段罢了。
  且看萧纲的《戏赠丽人》:
  丽妲与妖嫱,共拂可怜妆。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罗裙宜细简,画屟重高墙。含羞来上砌,微笑出长廊。取花争间镊,攀枝念蕊香。《但歌》聊一曲,鸣弦未肯张。自矜心所爱,三十侍中郎。
  前六句,写一对丽人的梳妆打扮。先写她们头面的妆饰。拨,古代妇女的理鬓之具。其形细长,两头尖尖,用来挑松鬓发,当也可插在鬟中,作簪子用。额间黄,指花黄,将金黄色剪纸贴在额间,或用黄色涂点。南北朝妇人有此妆饰,有名的《木兰诗》中“对镜贴花黄”一句也是指此种打扮。再写她们的衣着:丝绸的裙子打着细细的褶子,彩画的鞋子高高的鞋帮,正是当日的时髦样式。“含羞”以下,写这对丽人娇憨的神态、动作。她们含羞带笑,迤逦行来,一路上还摘取花朵,争着插在发间,与宝镊(附于簪钗的首饰)掩映生辉;又攀下花枝,嗅花儿的清香。她们来到众人面前,聊且为大家清唱一曲,却不肯再拨弄丝弦。原来她们的心上人年轻而又显贵,怪不得她们有点儿任性。这两位丽人想来是正被青年贵族宠爱着的声乐伎人。诗人可并不因她们的任性而生气。他欣赏她们的美丽和憨态,作了这首诗赠给她们。其中没有什么不健康的成分,而写得那样细致具体、活灵活现,富有生活气息。
  再看萧纲的《采莲曲》:
  桂楫兰桡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莲疏藕折香风起。香风起,白日低。采莲曲,使君迷。
  采莲是宫体诗人们心爱的题材。萧纲此首尤其具有意境之美。他写得单纯、明朗、自然、清新;用写意的彩笔疏疏地点染勾勒,而境界全出。“江花玉面两相似”,也令人想起唐代绝句圣手王昌龄《采莲曲》的“芙蓉向脸两边开”。尤其美妙的是此诗的音乐性。读者静心涵咏,似能听到少女欢快的歌声,顺着柔柔的晚风,夹着幽幽的荷香,自远而至,又向着远方飘去。此诗本为合乐歌唱而作,其曲调系用《江南弄》曲。《江南弄》乃萧衍据《西曲》改制而成。表演时大约由一位少女独唱,再由众人唱“采莲归,渌水好沾衣”两句以相和。可惜那悠扬动人的曲调再也无从领略;不过萧纲这首佳作似乎还能让人若隐若现地听到一点袅袅的余音。
  萧纲诗集中有好几首七言诗。梁陈时为七言诗发展作出努力的,大体上都是宫体诗人。萧纲的一首《乌栖曲》道:
  织成屏风金屈膝。朱唇玉面灯前出。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
这首诗写得很艳。不过也许可以说是艳而不浮,因为女主人公的情感是那样热烈。前面两句,是艳丽的形象和色彩:居室中陈设很华美。屏风用名贵的“织成”(织物)制作,上面用彩丝或金缕织出纹样;其搭扣(“屈膝”)也是用黄金制造。她由暗处来到灯前,那灯或许是放在桌上,只照亮了她的“朱唇玉面”,眉眼仍在隐约之中。后两句是艳冶的情景:他们靠得很近了,四目相视,脉脉含情,连激动的呼吸都能互相感觉。虽说是为炽烈的爱情所驱使,“谁能含羞不自前”,但实际上到底还是含羞带怯。诗人揣情写态,真令人叹为观止。故明人胡应麟赞为“绝唱“,说它“语特高妙,非当时纤词比”(《诗薮》内编卷六)。
  萧绎诗的内容,亦多描绘女性之作。不过其成就不如萧纲。但这里介绍的《春别》,仍为佳作: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前两句写春夜春朝的景色,十分清丽。霰是雪珠,这儿形容花色的洁白。唐代张若虚的名作《春江花月夜》云:“月照花林皆似霰。”似乎是将这两句的意境融而为一。后两句说,美丽的春光引动了少女的春情。她热烈地思念着意中人,却无法相见。全诗境界极美。试比较萧子显的同题之作:
  翻莺度燕双比翼,杨柳千条共一色。但看陌上携手归,谁能对此空相忆!
  其立意与萧绎之作相近,但明言少女在春日里见到莺燕双飞、行人携手,而倍感孤独,便觉构思较为平实。萧绎诗中少女之春情,却只因一种美丽的氛围、环境而生,便更显得诗意浓郁了。  ‘
  不过,萧绎的构想,很可能又是受了这首《子夜春歌》的启发:
  明月照桂林,初花锦绣色。谁能不相思,独在机中织!
这也可视为文人创作受民歌影响的一例。
  最后,回过来再说萧统。萧统虽少创作实绩,但他编撰《文选》,却是诗歌史、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文选》录诗四百余首,其中绝大多数是五言诗。它对后世影响非常深远。唐代大诗人杜甫,当其子宗武生日时,做了一首诗教训他,说“诗是吾家事”,又说“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意思就是说要熟精《文选》,方能做好诗,可见老杜对《文选》的重视。后来人们还有“《文选》烂,秀才半”之谚,因此萧统即因《文选》而不朽。关于他的古迹也很多,清初吴绮《扬州鼓吹词序》云:“夫萧梁庙社,皆已成灰飞灭。独是维摩(萧统小字)读书之处,在在有之。其当年霸业,乃不如敝簏一编(指《文选》)流传千古也。”想想萧氏兄弟叔侄后来的结局,吴氏这番话真是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