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亡友思故乡
江总诗作除了用绮艳的笔墨描写女性外,他也有别样风格的作品。
先看《和张记室源伤佳人》:
小妇当垆夜,夫婿凯归年。正歌千里曲,翻入九重泉。机中未断素,瑟上本留弦。空帐临窗掩,孤灯向壁燃。还悲塞陇曙,松短未生烟。
友人张源,做随军书记官,凯旋归来。可是他的宠爱的姬妾恰当此时玉殒香消,他做诗伤悼。江总此诗便是和他的。诗里“机中”以下四句,写出物在人故的无限凄凉。“还悲塞陇曙,松短未生烟”两句,想象新坟景象,更如哀弦余韵,袅袅不绝。苏东坡的悼亡名作《江城子》词结末说:“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或许有意无意受这两句所启发。这首诗虽也写女性,但没有脂粉艳冶气息,显得比较深沉。
至于诗人自己悼念亡友的《伤顾野王》,就更加深挚动人了:
独酌一樽酒,高咏《七哀》诗。何言蒿里别,非复竹林期!阶荒郑公草,户阒董生帷。人随暮槿落,客共晚莺悲。年发两如此,伤心讵几时!
顾野王是梁陈有名的学者,著述甚多,所编字典《玉篇》,今天尚存,不过迭经后人增改,已非原貌。陈叔宝为太子时,他与江总同为东宫官属。史传上说他与江总、姚察等“并以才学显著,论者推重焉”(《陈书·顾野王传》)。他卒于陈宣帝太建十三年(581),年六十三。
诗的开首,便慷慨激烈。诗人斟酒高吟,寄托其难以遏制的悲伤。古歌云:“悲歌可以当泣。”正是此种情况。《七哀》是建安、魏晋诗人所用诗题,常常用来伤悼人生之短促。“何言”二句,悲叹死生异路,再无相聚之期。蒿里是山名,在泰山南,曾是死人葬地,古挽歌有《蒿里》曲,后世遂用来指人死后魂魄所归之处。竹林期,指高士相聚,意气相得。魏末嵇康、阮籍等七人常会于竹林,世称竹林七贤。“阶荒”二句写顾野王卒后户庭的冷落荒凉。郑公指汉末经学大师郑玄。传说他居山中教授生徒,山下生草,长一尺余,坚韧异常,人们称作“康成(郑玄字)书带”。董生,指西汉学者董仲舒,他下帷讲诵,三年不窥园。这里将顾野王比作郑玄、董仲舒,说他专精学问,从事教授,颇为切当。
“人随暮槿落”以下四句,再写伤痛悼亡之情。槿花朝开暮落,古人常用以喻人生之短促。诗人因悲而饮,既饮而醉。酒醒时已是黄昏。但见木槿凋零,又传来晚莺悲啼,是何等凄凉衰飒的景象!杜甫《别房太尉墓》云:“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与此意境相似。诗人不禁想到自己也已到了生命的黄昏(他与顾野王同年),今日为亡友伤怀,又有几多时光让自己伤悼。悼亡与自悼融成一片,意思更深入一层。
后人常诟病梁陈诗“浮华”、“比兴不存”,是有道理的。那时的诗人多出身贵族,不知道稼穑的艰难,未尝过人生的苦辛,因而诗中缺少深沉的感慨。对于风花雪月、倡女姬人观察再仔细,技巧再上乘,也总给人巧而不深、华而不实之感,但这只是就大体而言,像江总这首哭友诗,还是有真挚的情愫、较深的感慨。及至他再经丧乱之后,其作品便更有可观了。这是陈亡后所作《哭鲁广达》诗:
黄泉虽抱恨,白日自留名。悲君感义死,不作负恩生!
鲁广达是陈之良将。当隋将贺若弼进军钟山(在今南京)时,他亲自击鼓励众,冒刃而前,屡退敌军,杀伤甚多。但其他诸将皆败,贺若弼乃直驱宫城,放火烧此掖门,广达仍督余兵苦战。直至日暮,才解甲面向台城,再拜恸哭,对部下说:“我不能救国,负罪深矣!”士兵都涕泣歔欷。广达被俘入隋,悲愤感疾,不治而卒。江总此诗便是那时抚柩悲哭、题于棺头的,可说是血泪迸流之作。千载而下,想象当时情景,犹觉悲壮慷慨,发上冲冠。由此看来,江总比起毫无心肝的陈叔宝来,究竟还有所不同。
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江总卒于江都(今江苏扬州)。下面这首《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大约便是逝世前不久所作。赋韵,即分韵,几个人一同做诗,规定各人所用的韵。诗云:
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蓠下菊,今日几花开?
南云、北雁都与诗人的归向一致。他既已南行,仍心逐南云而飞逝,可知归心之切。九月九日,古人有采菊服食以求延年的风俗,故江总想起了故乡篱下的菊花。其故宅在建康。此刻,浮现在他心中的黄灿灿的花丛,唤起了对已逝岁月的回忆,引起了世事沧桑的怅惘。诗人善感,往往系情于某一具体事物,因之而触发难以言传的感喟。此诗正是如此。“今日几花开?”轻轻一问,令人味之不尽。唐代王维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实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历了生活的崎岖,情感趋于深沉,诗风也就变得沉郁苍劲。生活是诗的源泉,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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