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下长眠人
昭君故事中关于画师索贿的情节,无疑是很有戏剧性的,因而诗人屡屡言及。南朝时除了沈满愿的一首外,还有如萧纲《明君词》也说:
妙工偏见诋,无由情恨通。
画工的彩笔那么神妙,以昭君的美貌,本来早该邀得皇帝恩宠的。谁料事情偏偏就坏在诋毁人的画工手里!满腹怨恨只能深埋心底,无从让人知晓。这两句看似平常,却是颇叫人低徊的,向来听昭君故事的人,谁不痛恨画师?可后来宋朝王安石偏又翻出新意,他的《明妃曲》道: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诗中说并非画工有意将昭君画得丑,而是她实在太美了,不仅是面容姣好,体态动人,更美在意态风韵,那实在是画工无能为力的。王安石这一笔实在是出人意表。而且也许是话里有话:谁叫你皇帝只看图画,谁叫你轻信身边的人,你为何不亲自去看一看呢?
再看陈朝诗人张正见的《明君词》:
塞树暗胡尘,霜楼明汉月。泪染上春衣,忧变华年发。
想象昭君在匈奴中,只见沙尘铺天盖地,一片荒凉。秋夜登楼,只有那一轮明月,还是汉宫的月,家乡的月。这明月或许能给她一丝安慰,但同时也给她无限的怅惘。春天来了,依然泪痕常满。刻骨的忧思,叫她过早地衰老了。诗人想像昭君在塞外失去了旧日的美丽。与这样的构思相似的,还有庾信的《昭君辞应诏》:“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薛道衡的《昭君辞》:“自知莲脸歇,羞看菱镜明。”到了唐朝,也还可以见到类似的构想。比如郭元振说:“自嫁单于国,长衔汉掖悲。容颜日憔悴,有甚画图时。”(《王昭君》)白居易说:“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王昭君》)这也是翻新之笔:毛延寿将她画丑了,可到了异国他乡,倒真是变得难看了,甚至比毛延寿画的更不如了。至于东方虬说:“单于浪惊喜,无复旧时容。”(《王昭君》)则夸张更甚,说昭君一路上心情悲苦,待到入匈奴时,就已无复旧日风采了,单于只是白白高兴了一场。
梁朝另一位女诗人刘氏(刘孝绰之妹)的《昭君怨》道:
一生竟何定?万事良难保。丹青失旧仪,玉匣成秋草。想妾辞关泪,至今犹未燥。汉使汝南还,殷勤为人道。
“玉匣”句是用石崇《王明君辞》之语:“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刘氏意思是说昭君当日光艳如玉,入胡后却憔悴如秋草。后四句是比较新鲜的构思:想想吧,我当年辞别汉关时的泪水,长流不止,至今未干呢,汉家的使者啊,你南返之后,把我的悲苦细细地告诉人们吧!女诗人想象昭君深藏于心中的苦痛,在北国无处倾诉,只好请汉使回去后代为传述了。
昭君墓一景
这首诗写到汉使,确也算得另立机杼。唐诗中也有相似的写法。如初唐上官仪《王昭君》:“缄书待还使,泪尽白云天。”写好了书信等待汉使南还时带去。又如崔国辅的《王昭君》:“汉使南还尽,胡中妾独存。”衬托昭君的孤独。都蕴藉有致。崔国辅又有一首说:“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这却有点咬牙切齿了。最有名的是白居易的《王昭君》: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这是说昭君请南归的使者带口信给皇帝,希望他早日将自己赎回去。(《后汉书·南匈奴传》载,昭君曾上书求归。白居易的构想或许由此生发。)又再三叮嘱:君王若问起我的容貌,可千万别说已不如当年的汉宫之时了。由此可以推想:如果汉帝知道昭君已不那么美丽动人,便肯定不肯花那笔赎金了。女子以色事人,是何等可悲!而古代帝王的重女色、没心肝,也见于言外。这首七绝真算得上婉而多风了。可是明代瞿佑《归田诗话》却说白居易此诗不像其他人那样写怨恨之情,而是写昭君眷眷于旧主,“高过人远甚”。意思是此诗中的昭君,生怕汉帝为她伤怀,故而要使者别说出她的憔悴。这也算是一解。古代的文人产生这种看法,固无足怪;今天的读者听了这番高论,不免觉得“匪夷所思”了。
应该说,唐宋诗人关于王昭君的歌咏,比南朝诗人进步多了。不但立意往往更新,构思更巧,而且有时寄寓着作者在政治和生活中的感慨,借古讽今,因而显得深沉。不过,从上面的介绍也可略约看出,南朝诗人已经在力图翻出新意,不少地方对后人有所启发。从诗歌发展的角度看,也是值得重视的。
不过,古人无论如何标新立异,一般总是将昭君写成满腹幽怨。到了今天,文学家,还有历史学家却有了崭新的看法。他们说,昭君是在呼韩邪内附、匈奴和汉家关系友好的时代远嫁的;汉元帝让昭君出塞,没有屈辱、不得已的成份。昭君是友好、和平的使者。汉元帝因之改年号为“竟宁”,“竟宁”就是永远和平、安宁的意思!近代戏剧家曹禺的历史剧《王昭君》中的昭君形象,就是“一个笑嘻嘻而不是哭哭啼啼的王昭君,一个促进民族团结的王昭君”(曹禺《关于话剧〈王昭君〉的创作》)。
那位两千年前远嫁的姑娘,今天仍长眠在内蒙古的大青山脚下,春风一度又一度吹绿了她冢上的青草。她静静地躺着。古往今来,一首又一首《昭君》曲,她究竟听到了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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