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战
戊戌政变后,梁启超逃往日本,目睹当时日本社会的各种情状,认为“日本国俗与中国国俗有大相异者一端,日尚武与右文是也。中国历代诗歌皆言从军苦,日本之诗歌无不言从军乐”(《自由书·祈战死》),并举出杜甫的《兵车行》,作为中国古代非战诗的代表作。
王嗣奭、王道俊认为这首诗作于天宝八年(749),当时哥舒翰穷兵吐蕃,损失惨重。黄鹤、钱谦益认为此诗作于天宝十年(751),当时鲜于仲通出征南诏,兵败泸南。其实,唐玄宗晚年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边衅既开,海内骚然,国家凋弊,民不聊生,故诗人完全可能假托征人自诉之词,抒写愤激之情。如果局限在某一件事上,反而抛却了作品深刻的现实意义。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剑各在腰。耶孃(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首段瞥然而起,但写行色,不言其事,如风起潮涌,一气喷薄。前面以人哭开始,最后又以鬼哭呼应:“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清人方东树说:“结与起对着,悲惨之极,见目中之行人,皆异日之鬼队也。”(《昭昧詹言》)驱民锋镝之祸,一至于此!更可悲的是:“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元人吴师道说:“寻常读之,不过以为漫语而已,更事之余,始知此语之信。盖赋敛之苛,贪暴之苦,非无访察之司,陈诉之令,而言之未必见理,或反得害。不然,虽幸复伸,而异时疾怒报复之祸尤烈,此民之所以不敢言也。‘虽’字、‘敢’字,曲尽事情。”(《吴礼部诗话》)役夫不敢申诉的怨恨,以更加悲愤的感情、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在杜甫诗中表现出来。
对于这种向外扩张的战争,清代诗人王昙曾持肯定、赞美的态度:“西域河沙古未开,氂牛徼堠接轮台。扫空瀚海长城外,断得匈奴右臂来。和议终非中国计,穷兵才是帝王才。守文弱主书生见,难与英雄靖九垓。”(《汉武帝茂陵》)但实际情况并不像王昙所说的那样。如果没有文、景之治,决不会有西汉前期国势的强盛和繁荣;如果没有文帝、景帝这些“守文之主”留下的巨大财富,“穷兵帝王”武帝决无力量对外发动战争。但其北讨强胡、南伐劲越的结果,是海内虚耗、人口减半、民变蠭起、国家危殆,就像一个好在外面惹事生非的败家子,将祖宗辛辛苦苦积下的一点家业差点败光。武帝晚年,深感前非,对群臣说:“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资治通鉴·汉纪》武帝征和四年)杜甫在诗中,称唐玄宗为武皇,就穷兵黩武,将一个强盛的帝国引入危机四伏的衰败之路这上面看,两人确有极其相似之处。“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正是当时社会真切、形象的写照。受到战争伤害的,不只是数万、数十万无辜牺牲的士兵,而是所有的百姓,从边地刮起的凄凉肃杀的阴风,已经吹遍了各地。连年不断的战争,使农桑尽废,不仅将人逼到难以生存的境地,同时也大大削弱了国家的实力。即使没有“安史之乱”的冲击,当时的唐帝国也已经陷入困境之中。
据史载,天宝八年(749)玄宗命哥舒翰率兵六万三千,攻吐蕃石堡城,吐蕃只以数百人守之,唐士卒死者数万。天宝十年,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大败于泸南,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杜甫晚年作诗追忆往事,曾说:“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将收西域,长戟破林胡,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组练去如泥,尺土负百夫。”(《遣怀》)为了迎合玄宗的心意,哥舒翰、杨国忠等人,报喜不报忧,献捷而掩败,驱使百万之众,攻打一城,以数万人的生命,换取弹丸土地。只因“武皇开边意未已”,致使“边庭流血成海水”。在“非战”还是“尚武”这个问题上,还有一个更为尖锐、实际的问题:君王个人的欲念、虚荣,和广大百姓的生命、利益,究竟哪个更重要?亿万生灵,难道只是君王的工具,还有没有其独立的人格?以数万生命,攻取一个城堡,是否值得?除了让君王一时高兴,于国何利?于民何利?“苍苍烝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李华《吊古战场文》)只要同意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这句话,必然也会同意他另外两句话:“有人曰‘我善为陈(阵),我善为战’,大罪也。”(《孟子·尽心下》)“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孟子·告子下》)
天宝年间,正是唐代边塞诗最兴盛的时期,其代表作家高适,当杜甫作《兵车行》之时,正在哥舒翰的幕府任书记,杜甫曾赠高适诗,里面颇含讽劝之意:“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请公问诸将,焉用穷荒为?”(《送高三十五书记》)在高适、岑参等人的边塞诗中,虽然也写了征戍之苦,但往往只限于相思离别、环境险恶上面,缺乏像杜甫那样的勇气和识见,那种批判现实的精神,因此也就不能将战争给国家和人民造成的危害,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其作品也就缺乏杜诗那样的深度和力度。
最后该提一下的是:当安史之乱爆发后,尽管当时百姓的困苦比天宝年间更甚,但杜甫还是坚决主张平息叛乱。可见杜甫“非战”,只是反对对外侵略战争,反对统治阶层内部的残杀,并非对战争一概持否定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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