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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怀》与《北征》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是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留下的名言。游览过黄山的人,很难说出山上什么最使他留恋:是波涌浪翻的云海?别具风韵的奇松?还是千姿万态的怪石?但说起黄山主峰,则非天都、莲华莫属了。同样,读过杜诗的人,也很难说出他最喜爱哪一首诗。杜诗山峙海涵,千汇万状,排天斡地,穷高极远,无论抒情、记事、写景、咏物,都已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但说起杜甫的代表作,历来一致的公论是《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北征》。邵子湘说这两首诗“皆杜集大篇。子美自许沉郁顿挫,碧海鲸鱼,后人赞其铺陈排比,浑涵汪茫,正是此种”(郭曾炘《读杜札记》引)。杨伦说“尤为集内大文章,见老杜平生大本领。所谓巨刃摩天,乾坤雷硠者,惟此种足以当之”(《杜诗镜铨》)。而《唐宋诗醇》更断言这两首诗“具备万物,横绝太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有五言古以来,无此大文字”。
  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杜甫自长安赴奉先(今陕西蒲城)探亲,途经骊山,耳闻目睹了玄宗、杨贵妃等人荒淫无度的宴乐,回到家中,又见到幼子饿死的惨状,悲愤异常,写了《咏怀》。肃宗至德二年(757)八月,杜甫自凤翔(今属陕西)回鄜州(今陕西富县)探亲,一路都是荒凉萧瑟的景象,回到家中,更觉凄苦不堪,百忧交集,写了《北征》。这两首诗集中体现了杜甫的思想认识、艺术修养水平,将安史之乱前后社会各方面的情状,和杜甫当时所经历的种种可伤可悲之事,上自朝廷政事,下至百姓生计,大自整个国家的艰危,小至一个家庭的不幸,都浓缩在其中,誉为“诗史”,确非虚美。
  清人朱庭珍认为:“少陵大篇,最长于此,往往叙事未终,忽插论断;论断未尽,又接叙事;写景正迫,忽入写境;写境欲转,遥接生情。大开大阖,忽断忽连,参差错综,莫测端倪。如神龙出没云中,隐现明灭,顷刻数变,使人迷离。此运《左》《史》文笔为诗法也,千古独步,勿庸他求矣。”(《筱园诗话》)在表现手法上,这两首诗都抚时叹事,感慨身世,或赋或兴,或开或阖,忽正忽反,忽离忽合,若整若乱,若断若续,中间忽自叙,忽叙人,忽言情,忽写景,忽记事,忽立论,如山出云,如水赴壑,起伏转折,波澜层叠,过接无痕,照应有情,极排荡顿挫、纵横悠肆之奇。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当杜甫作《咏怀》之时,肝肠如焚,五内俱热,胸中愤积,不能自遏,惟借诗一豁郁勃之气,故高歌慷慨,激昂淋漓,可与屈原《离骚》、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鼎足而三。“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诗人积忧如山,蓄愁似海,通篇所写,就是个人的忧愁、家庭的忧愁、百姓的忧愁、国家的忧愁。宋代文论家严羽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沧浪诗话》)。以议论为诗,一直被看作是诗歌创作的一病,这并没有什么错,只是不可一概而论。杜甫有“诗圣”之称,同时也好在诗中议论,如《咏怀》就以议论为主。但这些议论,既非卖弄才学,更非泛泛空论,使人看了,只觉有一股热情扑面而来,而不是枯燥的、冷冰冰的说教,故其议论真挚恳切,奇警动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关社会贫富悬殊的话,从先秦开始,不知有多少人讲过,但一入杜甫之诗,便成石破天惊之言。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和《咏怀》一样,杜甫作《北征》,也是出于他一片忧国深心。但在表现形式上,则不像《咏怀》那样愤气横溢,摩荡苍弯,而是就目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感,信笔直书,掀起波澜。“家国之感,悲喜之绪,随其枨触,引而弥长”(《读杜札记》引查慎行语)。情之所至,别具笔墨,意境独到,兴象最佳。清人张上若说:“每于忙处借一无紧要事写得极情尽态,反觉意趣无穷,此惟杜老能之。”(《读杜札记》引)这种技巧,在《北征》中表现得最成功、最突出。诗中有一段,写旅途景状,在“靡靡逾阡陌,人烟渺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和“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中间,插入“菊垂今秋花,石带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于奔走危险、伤痛恻怛之际,忽然写出可喜可悦之状,夭矫变化,令人称奇。这些词句,写景入微,但非大手笔,决不能道。《咏怀》写归家情状,词短意厉。而《北征》“对儿女妻孥,非悲非喜,非哭非笑,非吐非吞,非闲非忙,口中难言,目中如见”(王嗣奭《杜臆》),将真情实事,信笔写来,极夫妻儿女之情、家室曲折之状。特别是其中写小儿女的痴情娇态,画不能到。但在“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的景况下,这种对儿女情态的描写,就包含着许多辛酸苦涩的滋味。诗人通过描写小儿“见耶(爷)背面啼”,反映出战争留在儿童心灵上的创伤(更不必说成年人了);通过描写小女衣裳“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反映了家中的贫困。诗人将家庭的苦难,同国家的灾难紧紧结合起来,从而使这些琐细的描写,包含着特有的社会内容和历史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