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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离情

  传说“彭城刘景直,雍熙(宋太宗年号)间游华清宫,因题诗于门屏间云:‘天子多情宠太真,六宫专幸掌中身。渔阳鼓动长安破,从此香肌委路尘。’是夜,梦明皇(唐玄宗)召去,论当时事……岐王至,明皇曰:来何晚?王曰:适杜甫到臣帐中,诵哥舒翰诗向臣,似有得色,云:旧月低秦树,山河绕汉宫。’明皇曰:常爱伊‘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之句。李白终无甫之筋骨……”(阮阅《诗话总龟》引《洞微志》)又传说“盛文肃梦朝上帝,见殿上执扇,有题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意其天人诗,识之。既寤,以语客,乃杜甫诗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幕府燕闲录》)。
  这两句诗,出自杜甫《羌村三首》。究竟有什么魔力,居然一再入人之梦呢?
  至德二年(757)二月,肃宗将行在(朝廷临时所在地)从彭原(今甘肃宁县)迁到凤翔(今属陕西)。四月,杜甫在大云经寺和尚赞公的帮助下,出长安金光门,履危蹈险,只身潜奔凤翔,任左拾遗。没几天,就因疏救房琯,触怒肃宗,幸亏宰相张镐的营救,才未问罪,但从此失去了肃宗信任。八月,奉敕回羌村探亲。秋天回到家中,写了《羌村》、《北征》这些名作。
  “爷娘闻女来,出郭扶相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木兰诗》)。这几句诗,写木兰代父从军,立功回家时,家人激动、喜悦、忙碌的景象,在实际生活中常常可以见到,但杜甫写他刚到家时的情景,则完全不同:“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王嗣奭认为:“‘妻孥怪我在’二句,总是一个喜。盖久别积忧,忽然归,骤然见,喜不可堪,且怪且惊,继之拭泪,皆喜心逼迫出来有此光景。”(《杜臆》)这种分析,还只停留在诗的表面。当时攻战不休,寇盗纵横,白骨遍野,十室九空,人命危殆,朝不虑夕,谁也不敢有必生之望。“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述怀》)。这几句诗,真切地写出了战乱将无数家庭毁灭的惨状。在这种时候,当久别的亲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反使人疑神疑鬼,惊怪不已;直到两眼相对,两手相握,方才知道彼此都还活在世上,于是转惊为喜,泪流满面了。反过来说,正因为有了“间道暂时人”这样的恐惧,才会有“生还偶然遂”的慨叹。世事的艰危,旅途的险恶,分离时的忧惧,相见时的惊喜,多少甜酸苦辣,都包含在这十字之中。杜甫后来作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乱后嗟吾在,羁栖见汝难。”(《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觅使寄此》)所表现的正是同样的情意。
  夜深人静,惊犹未已,泪眼荧荧,相对无语,悲喜交集,如在梦中。心中情思,无从说起,也不必多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千言万语,已尽在灵犀一点之中。情到难以自持之时,往往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当人的愿望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当人不堪别离愁思的折磨,惟有以假为真,在梦境之中得一些安慰。但梦醒之后,徒然增添更多的怅恨。这种屡次被梦境欺骗的苦涩的感受,使人在真正相见之时,反以真为假,以至不敢自信,恍若处在梦境之中。“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两句诗,将乱世相逢时且惊且疑、亦悲亦喜的心理状态,表现得极其逼真传神。以后如司空曙的诗“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晏几道的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都从杜甫诗中化出。而陈师道诗“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示三子》),柳永词“夜永有时,分明枕上,觑著孜孜地。烛暗时酒醒,原来又是梦里”(《十二时》),则翻用杜甫诗意,均成佳句。
  在这首诗中,杜甫正是通过描写妻子的惊疑悲喜,来抒写自身极其沉痛的现实感慨;通过一个家庭的团聚,反映出多少家庭已被破坏;通过个人的遭遇,表现国家的灾难。唐玄宗在刘景直的梦中,自称喜爱此诗,不知他是否想过,这样的灾难,都是他一人造成的?如果他认识到这一点,怎么竟一点也不感到惭愧?如果他连这点也不明白,那么究竟又喜爱什么?为何喜爱?至于盛度梦见在上帝的宫殿中也题着杜甫的诗句,是上帝不忘人间疾苦?还是天上也有和人间同样的不幸?是上帝放在身边,用以警诫自己?还是仅仅作为一种附庸风雅、标榜功德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