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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贼本王臣

  代宗广德元年(763)十月,吐蕃率吐谷浑、党项、氐、羌共二十余万人入侵,直逼长安,京城震骇。代宗束手无策,只得逃离长安,出奔陕州(治所在今河南陕县)。吐蕃进入长安,纵兵烧掠,长安成为一座空城。郭子仪将四千士卒,虚张声势,以迷惑敌军,吐蕃疑惧,全军退出长安。十二月,代宗返京。当时杜甫正在阆州(治所在今四川阆中)、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由于地处僻远,直到第二年春天,方才得到确切消息。吐蕃虽已退兵,但致乱因素尚在,杜甫心怀忧虑,作了《有感五首》、《伤春五首》等诗,以期惩前毖后之效。这些作品,评述时事,如同奏疏,言辞恳至,针砭痛切,伤今追昔,忧深思远,一时感触,千载常新,“在公生平为大抱负,即全集之大本领”(《杜诗详注》引黄生语),“皆救时之硕画,报主之赤心,自许稷契,真非窾语”(《杜臆》)。
  就在广德元年春,史朝义穷蹙自杀,安史之乱终于平定。征讨叛军的唐朝将领仆固怀恩,为培植党羽,奏请朝廷以史朝义部将薛嵩、田承嗣、李怀仙等为河北诸镇节度使。代宗只求苟安一时,竟然答应了。这些降将,各据一方,不修职贡,反使朝廷接连派遣使者,前去慰谕。对此,杜甫深为忧虑:“幽蓟余蛇豕,乾坤尚虎狼。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有感》其二)诗人认为,唐王朝对国内的藩镇尚且不能节制,又怎么可能抵御吐蕃等外族的侵扰?正是代宗的懦弱姑息,养痈成患,致使国威不振,朝野不宁。以后河北各镇,俨然成为国中之国,山东、江淮,也都仿效,藩镇割据的局面,一直延续到五代十国,形势的发展,完全证实了杜甫当时的忧虑。
  因拥立代宗有功,宦官程元振深得宠信,专权跋扈,忌功害能。吐蕃入侵,边将告急,程元振竟将消息封锁。代宗向各地征调援兵,诸将因痛恨猜疑程元振,无人奉诏。代宗返京后,太常博士柳沆趁这非常时机,上疏请斩程元振,斥退诸宦官。由于柳沆的话代表了天下的公意,代宗被迫削去程元振的官爵,放归乡里,但却不肯严加惩办。“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伤春》其三)这种曲徇私情、不顾公义的做法,又怎能平息民愤,使将士戮力,转危为安呢?因能得到帝王的庇护和支持,那些宦官更是有恃无恐,总揽国柄,淆乱朝纲,和藩镇割据一里一外,成为扼杀唐王朝生机的两个恶瘤。
  由于代宗在朝中纵容宦官为非作歹,在外又听任藩镇骄横跋扈,对他们赏赐无度,恩宠备至,结果必然是加剧国家的动乱,加重百姓的负担。“天子多恩泽,苍生转寂寥”(《奉赠卢五丈参谋琚》)。这两句诗,对代宗的昏聩,作了极其辛辣的讽刺。还在肃宗乾元二年(759)任华州司功之时,杜甫就已看到,战乱之后,凶荒继起,民不聊生,变为“盗贼”:“万人尚流冗,举目惟蒿莱。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豺。”(《夏日叹》)在他晚年,更是多次表达了对官逼民反的忧虑:“恐乖均赋敛,不似问疮痍。万里烦供给,孤城最怨思。绿林宁小患,云梦欲难追。即事须尝胆,苍生可察眉。”(《夔府书怀四十韵》)希望朝廷能深悉民情,防患未然。但是,唐王朝于此却似乎毫无认识,对遍地哀鸿非但不加体恤,反而变本加厉,进行榨取。“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遣遇》)。可见官府视民如同莠蒿,刻剥无所不至,全不顾已经“征求贫到骨”的百姓如何承担。这种掠取渔夺,最终只是将百姓逼入绝境而已。杨伦评这首诗说:“贼盗皆从聚敛起,而下之贪纵亦从上之好货来。古来积弊,数语道尽。”(《杜诗镜铨》)与杜甫同时的元结,作《贼退示官吏》,指出当时官府对百姓的征敛欺压,比“盗贼”更加厉害:“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得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被征敛者,迫之如火煎。”由于杜甫对官府草菅人命有着深刻的认识,因此对元结的诗,赞赏不已。
  杜甫认为,百姓变成“盗贼”,并非甘愿如此,实因官府所逼、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有感》其三)。在这疮痍满目、诛求方急之时,最迫切的事是君王能行节俭之德,减轻百姓的负担。对大多数士民来说,都是“抚我则后,虐我则仇”。高城深池,实不足恃,只有朝廷修德改行,才能使天下太平,宇宙长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