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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闻哀痛诏

  清人黄生认为:“七律之《诸将》,责人臣也。五律之《有感》,讽人君也。然此虽讽人君,未尝不责其臣……公平日谆谆论社稷忧时事者,大旨尽此五首。”(《杜诗详注》引)杜甫认为,对唐王朝来说,在藩镇割据、奸佞擅权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祸患,那就是君王的心术不正。在《伤春五首》中,他多次提出:“贤多隐屠钓,王肯载同归?”(其三)“敢料安危体,犹多老大臣。岂无嵇绍血,沾洒属车尘?”(其四)“得无中夜舞,谁忆《大风歌》?春色生烽燧,幽人泣薛萝。君臣重修德,犹足见时和。”(其五)在这国难当头之时,还有着郭子仪那样声誉卓著的大臣,有着像嵇绍、祖逖那样忠君爱国的义士。问题在于君王能否摆脱群小的包围,像周文王用车去接吕望那样,谦虚地寻访国士;像汉高祖那样高歌《大风》,真诚地思求猛将。如果君王不思奋发,那么臣下即使忠勇善谋,又有何用?言下颇有“有臣无君”的伤叹。
  在古代的社会中,帝王素有“天子”之称,是上帝在人世的替身。君权神授,不可违抗。杜甫否定了这种说法,指出:“英雄割据非天意,霸王并吞在物情。”(《夔州歌十绝句》其二)即帝王之兴,并非“天与”(天命所属),全在“人归”(人心所向)。杜甫认为,当此群凶肆虐、疮痍满目,能否取得军民的信任和支持,君王敢不敢正视现实,愿不愿承担责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故《有感五首》最后以“愿闻哀痛诏,端拱问疮痍”作结,希望代宗能下罪己诏,以体恤百姓,感动将士,与民更始,共图中兴大业。
  黄生认为《有感》“末首通结数章之意,而归本于主德,所谓君仁莫不仁,君正莫不正,而惟务格君之心者,具于此见之。读此五章,犹以诗人目少陵者,非惟不知人,兼亦不知言矣”(《杜诗详注》引)。杜甫这种看法,起于儒家经典《大学》。《大学》提出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个纲领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个条目,作为统治天下的准则,并将君王个人修身的好坏,看作政治成败的关键。后来以朱熹为代表的宋代道学家,对此尤其重视,认为端正君王心术,整饬朝廷纲纪,乃是为政最紧迫的事。说杜甫同韩愈一样,是宋代道学的先驱,似乎有些不妥,但仅就政治主张而言,他和朱熹等人确有相通之处。
  迫于当时四海艰险、朝野含怨的状况,代宗在广德三年(765)正月,改元永泰,下罪己诏。但这一纸诏书,仅仅只是为了欺哄一时。代宗虽有自咎之言,却无悔过之心,更无维新之行,依然宠信奸佞,猜疑忠良,姑息藩镇,诛求百姓。时隔一年,就已把他信誓旦旦的诏书忘得一干二净。“十月乙未,上生日,诸道节度使献金帛器服珍玩骏马为寿,共值缗钱二十四万。常衮上言,以为节度使非能男耕女织,必取之于人,敛怨求媚,不可长也,请却之。上不听”(《通鉴·唐纪》)。像这样的君王,即使许下再多的宏愿,又怎能指望他有所作为?
  “受谏无今日,临危忆古人”(《遣忧》)。这是杜甫在祸乱平息后产生的忧虑。但是代宗显然没有接受教训,而杜甫的忧虑却再一次得到证实。“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失道非关出襄野,扬鞭忽是过湖城。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释闷》)。吐蕃入侵,代宗出奔,豺狼塞路,尸体纵横,这都由程元振一手造成。遭逢如此大劫,君臣理应悔祸,但代宗却极力庇护程元振,致使嬖孽全生,群小无忌。由于战争不息,加上代宗本身的贪婪骄淫,这巨大的费用,除了进一步诛求百姓,又能从何处得到?又怎么谈得上“俭德”二字?其人之昏聩,其事之舛谬,真出乎常人意料之外。这样,天下何时才能太平?百姓又怎能不变为“盗贼”?
  真像杜甫所忧虑的那样,没多久,唐叛将仆固怀恩又引诱吐蕃、回纥入侵,京城再一次陷入惊慌失措之中。因仆固怀恩中途得暴疾死去,加上郭子仪在回纥军中的威望,回纥反戈,才击退吐蕃,挫败了这次入侵。只因无视前车之覆,不思自振,致治无术,祸乱相仍,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继玄宗、代宗之后,德宗建中四年(783),唐朝君臣逃离京城的事,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