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李龟年
前人论杜诗,有疾徐纵横无施不可之说,但绝句实非其所长;即使他入蜀后所作的一些小诗,清峭瘦劲,跌宕奇古,以俗为雅,别饶风致,为宋人所宗,终究只是别调,不能看作绝句正声。对此,前人有的认为杜甫以涵天负地之才,作此小诗,不能尽其所长;有的认为杜甫作诗拘于对偶,汩于典故,以律为绝,缺乏风神远韵,故难擅场。在他现存的一百三十多首绝句中,能使人低回想像、玩味无穷的作品,实在不多。不过其中有些诗,如“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讽刺当时蜀中牙将花惊定恃功骄恣,僭用帝王礼乐,似谀似讥,含蓄不露,风华流丽,顿挫抑扬,即使和王昌龄、李白的绝句相比,也无愧色。而压卷之作,则为诗人去世那一年所作的《江南逢李龟年》。
李龟年在开元、天宝年间为梨园乐师,与其兄弟彭年、鹤年三人在当时都享有盛名,深得玄宗宠爱。“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宅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天下”(郑处晦《明皇杂录》)。可见他当初声势的煊赫。“一从鼙鼓起渔阳,宫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洪升《长生殿·弹词》)。玄宗入蜀后,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美景,便为人歌数阕,曾在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王维《相思》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歌毕,满座莫不惨然涕下。
代宗大历五年(770),杜甫在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碰见同样流落到此的李龟年,写了这首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岐王李范为睿宗第四子,玄宗弟弟。据史载,他“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士无贵贱皆尽礼接待”(《旧唐书·睿宗诸子传》),崔九即殿中监崔涤,甚得玄宗宠爱。据《旧唐书》本传,他“出入禁中,与诸王侍宴,不让席而坐,或在宁王之上”。二人均在开元十四年(726)去世。北宋黄鹤认为:“开元十四年,公止十五岁,其时未有梨园弟子。公见李龟年,必在天宝十载后,诗云岐王,当指嗣岐王珍。”(《杜诗详注》引)南宋江季共也提出相似的看法,认为杜甫当时还小,不可能在“岐王宅里”、“崔九堂前”,听李龟年歌唱,怀疑这首诗“非甫所作”(姚宽《西溪丛语》引)。仇兆鳌根据黄鹤的说法,认为诗中所说的“崔九堂前”也只是指崔氏旧堂罢了,岐王、崔九死时,还没有梨园,因此,李龟年不可能和他们有来往。对此,浦起龙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尝考《明皇杂录》,梨园弟子之设,在天宝中。时有马仙期、李龟年、贺怀智,皆洞知律度者,是则龟年等乃曲师,非弟子也。曲师之得幸,岂在既开梨园后哉!明皇特举旧供奉,为宜春助教耳。则开元以前,李何必不在京师?又公《壮游》诗云:‘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场。’开元十三四年间,正公十四五时,恰是年少游京之始,于‘岐王’、‘崔堂’,更复暗合。世有细心读书人,请无信后人之臆解,疑作者之原文也。”(《读杜心解》)浦起龙这段话,也存在不少问题。(《资治通鉴·唐纪》玄宗开元二年正月载:“上精晓音律,以太常礼乐之司,不应典倡优杂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命右骁卫将军范及为之使。又选乐工数百人,自教法曲于梨园,谓之皇帝梨园弟子。又教宫中使习之。又选伎女置宜春院,给赐其家。”据此,至开元十四年,梨园已创办十多年了。浦起龙说它建于天宝中,是沿袭了前人的错误。至于用杜甫《壮游》中的诗句,作为其出游“岐王宅”、“崔九堂”的依据,也缺乏说服力。其实,“寻常见”、“几度闻”,只是说李龟年当初经常在李范、崔涤这些王公大臣的住宅内演唱而已,未必一定与诗人本身有关。
清代方东树说:“古今兴亡成败,盛衰感慨,悲凉抑郁,穷通哀乐,杜公最多。”(《昭昧詹言》)这首诗和《丹青行》、《剑器行》所表现的都是这同一主题。晋室南渡,“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座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涕。”(《世说新语·言语》)诗末两句,即从中化出。李龟年为一代乐师,当初声动长安,如今以劫后残生沦落江南,荣枯顿殊,握手黯然。回想当初歌舞升平之况,更增国破家散之恨,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心中怅恨,真不知从何说起。此诗仅短短四句,但今昔之感,盛衰之悲,世事的变迁,人情的聚散,年华的迟暮,已尽在言表,见风韵于行间,寓感喟于字里,包孕着一种深沉的哀思,蕴藏着无数辛酸的眼泪。在表现手法上,此诗也颇有特色。它虽不像《剑器行》、《丹青行》那样淋漓顿挫,豪宕感激,但低回吟咏,余味深长,“言情在笔墨之外,悄然数语,可抵白氏一篇《琵琶行》”(《唐宋诗醇》)。白居易的《江南遇天宝乐叟歌》,写相同情事,化费不少笔墨,但还没有杜甫这首小诗那么巨大的动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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