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冠多误身
唐太宗以盖世之才,率精悍之师,南征北战,打下江山。但他深知能在马上得天下,不可在马上治天下,即位不久,就设立弘文馆,精选天下文儒,给以优厚待遇,在空闲之时,一起研究学问,商议国事。贞观二年(628),下令将各地读书人大批送到京城,在朝廷任职。同时增建学舍,广收学生,多次亲往国学听讲。当时文教繁荣,盛况空前,对促成贞观之治,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武则天矜尚权变,任用酷吏,当政期间,学校隳废,世风沦丧,但她对真有才华、有学问的文士,还比较尊重,而且由于太宗遗风尚在,当时朝中群臣,仍以读书人居多。
杜甫自称是西晋大将、经学家杜预的十三世子孙。他的童年,正逢唐开元盛世,当时玄宗即位不久,任用文儒,讲学宫中,励精图治,颇有太宗之风。因此,诗人自小就以儒自命,希望通过“学而优则仕”之路,能有所作为。他曾向玄宗自陈世德:“奉儒守官,未坠素业。”(《进雕赋表》)在祭杜预时,又表示:“不敢忘本,不敢违仁。”(《祭远祖当阳君文》)但当诗人“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奉赠韦左丞丈》)之时,玄宗已经失去了早先的英武气概,罢黜张九龄等直节之臣,以老奸巨猾的李林甫、轻薄无行的杨国忠为相;治国的雄心,经不起女色的诱惑,已经销磨殆尽;对学问的兴趣,也完全被轻歌曼舞、斗鸡观马所取代。当时达官贵戚、公子哥儿侵吞民财,穷奢极欲;就是玄宗宠爱的乐工歌伎,也一曲千金,声价显赫;甚至连不足挂齿的斗鸡小儿,居然都锦衣玉食,门户生辉。惟有像杜甫这样空怀学问、没有靠山的文人学士,处境极其艰难。“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奉赠鲜于京兆》)。尽管诗书满腹,依然饥肠辘辘。这种本末颠倒的社会现象,迫使诗人发出了这样的愤激之声:“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皆尘埃。”(《醉时歌》)
开元十九年(731)三月,令两京诸州各置太公(吕尚)庙,以张良配享,选古名将田穰苴、孙武、吴起、乐毅、白起、韩信、诸葛亮、李靖、李□以备十哲,致祭孔子。玄宗热衷边功,鄙薄学问,于此已开其端。安史之乱后,重武轻文,更成了时代风尚。“此邦今尚武,何处且依仁”(《寄张十二山人彪》)。“时清疑武略,世乱跼文场”(《遣闷》)。至肃宗上元元年(760),更追谧太公望为武成王,选历代名将为亚圣十哲。连续的战乱,正是武将大显身手之时,文人连同其学问,在血腥的残杀中似乎已经毫无用处。“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独酌成诗》)。“文章扫地无”,“时危弃硕儒”(《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读书人的生活景况,当然也就更加贫困:“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闻斛斯六官未归》)“文章差底病,回首乱滔滔”(《赴耗城县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由此,在杜甫后期的诗中,常以“腐儒”自称:“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宾至》)“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草堂》)。“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这里有自嘲,更多的是自悲。
但是,这些诗句正像王嗣奭评《醉时歌》所指出的那样:“总是不平之鸣,无可奈何之词,非真谓垂名无用,非真薄儒术,非真齐孔、跖,亦非真以酒为乐也。”(《杜臆》)其实,诗人并没有改变他的初衷:“甲卒身虽贵,书生道固殊。”(《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仇兆鳌释这两句诗:“此时武夫得志,儒术不尊,岂知出群历块,吾道固堪济世乎?”(《杜诗详注》)这在杜甫临终那年所作的一首诗中,集中表现出来。
代宗大历五年(770)夏,湖南兵马使臧玠杀观察使崔瓘,杜甫为避兵乱,自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入衡州(治所在今湖南衡阳)。应衡山县陆宰的邀请,诗人前去观看了衡山孔庙新办的学校,写了《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这首诗。“金甲相排荡,青衿一憔悴。呜呼已十年,儒服敝于地”。安史叛乱后,干戈遍地,学校荡废,人尽弃文就武,读书人的地位极其低下;但无论在什么时候,要使王业中兴,决不能抛弃经世之学:“周室宜中兴,孔门未应弃。”这两句是全篇的点睛之笔。“衡山虽小邑,首唱恢大义。”衡山虽是荒僻的小地方,但就重视文教这一点说,已走在前面,起了带头作用。“何必三千徒,始压戎马气”。“耳闻读书声,杀伐灾仿佛”。诗人认为,文教之兴,足以销弭兵气,何必学生众多,就是在这深山密林之中,一听到读书之声,也能使人产生杀气渐渐衰息的感觉。虽然时逢战乱,没人前来采访,但眼前的盛事,理应传之于世,进行表彰。故诗人愿用“诗史”之笔,将此弦歌情景,记载下来,希望各地能够一听,共同振兴文教:“采诗倦跋涉,载笔尚可记。高歌激宇宙,凡百慎失坠!”这是诗人的希望,是他作这首诗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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