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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

  许多学者都断定,在李商隐早年“学仙玉阳东”时他曾与一个女道士有过一段恋情,只不过这次恋爱的具体过程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仅仅闪闪烁烁地在李商隐诗里出现。李商隐的诗历来以含蓄隐晦著称,于是这段恋情便整个儿地隐没在一片浓云密雾中,而人们越是看不清楚,这段故事便越是神秘奇幻,所以各种各样的“臆测”、“考订”、“索隐”便纷纷出笼,好像李商隐这段生活经历中藏了一个偌大的秘密似的。
  其实,文人与女冠(即女道士)谈谈恋爱,在唐代绝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少文人学子到道观学仙道之术其实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就像韩愈在《谁氏子》诗里所说的那样“或云欲学吹凤笙,所慕灵妃媲萧史”。李商隐在玉阳山(今河南济源)学道时才二十二、三岁,自也不免风流多情,当然他与别人不同,别人对这类恋情视为过眼烟云,风流温柔一时便罢,而李商隐却十分认真。因此,这次恋爱的失败在他心灵中留下了极深的痕迹,以至于这种情感的伤痕刻骨铭心地伴随了他一生,时时撩拨起他的伤感与怅惘,并构成了他诗歌的情感基调。
  唐代道教很兴盛,道教不像佛教那样提倡禁欲、无生,相反它追求长生不老,对于两性关系的观念也很开放。早期道教中曾有“男女合气”以求长生的方术,所以常有“男女媟合”之事(释玄光《辩惑论》)。虽然唐代道教在这方面有所收敛,但对于两性交往仍没有严格限制,道观中有道士有女冠,斋醮经诵时有男也有女,甚至有时还有意用女色来诱惑人们听他们讲经说法,和佛教争夺听众,韩愈有一首《华山女》诗就记载了这种现象。女冠的姿色与歌喉也的确很有诱惑力,敦煌卷子(B:3211)中有诗说:“观内有妇人,号名是女官,朝朝步虚赞,道教数千般”,想来很多人都很艳羡这些女冠,所以晚唐咏唱女冠姿色与生活的歌曲《女冠子》十分流行,像温庭筠就写有“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之类的艳词。道士向世俗宣讲的故事中又有相当多遇仙女结良缘而成仙的内容,像什么神女嫁园客、玉女嫁弦超、刘阮入天台等等,文人就也跟着想象起来,编了些娶仙女成大道长生不老的故事,像《薛昭传》、《裴航》、《少室仙姝记》等等,这种心理使文人对女道士不免有种种非分之想,常常把超越凡尘的出世之思、长生成仙的入道之念与享受人间之乐的世俗欲望一古脑地寄托在女道士身上。
  中晚唐有大批贵族女子、宫女及歌妓涌入女冠行列,这使女冠队伍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她们使女冠的文化素养与艺术水准大大提高,一方面她们使女冠更具有风流浪漫色彩。这些女子本来就不是看破红尘、坚心慕道的人,只是无路可走而加入了女冠行列,所以她们并不甘心寂寞,也并不远离凡俗。唐裴庭裕《东观奏记》卷上曾记载她们“盛服浓妆”,唐康骈《剧谈录》也曾记载唐昌观女冠因美丽而“观者如堵”,相传为唐玄宗所作的《内家娇》词中,既说女冠多才多艺:“解烹水银,练玉烧金”,“善别宫商,能调丝竹,歌令尖新”。也说女冠风流艳丽:“两眼如刀,浑身似玉,风流第一佳人。及时衣着,梳头京样,素质艳丽青春。”“嫩脸红唇,眼如刀割,口似朱丹。”
  偏偏中晚唐文人都喜欢到佛寺道观去读书学道,那里不仅风景幽美、气氛高雅,可以听听梵呗道乐,谈谈玄理妙旨,而且还可以超越凡俗,远离世间,怡养情性寻觅长生之路。如果又有风流妩媚的女冠一道游乐嬉戏,抚琴听曲,那么对文人来说就不啻神的生活了。因为在这些女冠身上,不仅有世间女子的温柔、妩媚,还有一般女子所不具备的艺术素养与气质,更有宗教神话所赋予的超越人间的象征意味;特别是比起一般女子来,她们更富于风情而没有小家碧玉的羞羞答答与大家闺秀的矜持自重,因为长期压抑使她们更具有对传统道德规范的逆反心理和追求自由感情的强烈愿望,所以她们对文人别有一种吸引力。在道观确实常有一些风流韵事,晚唐人李洞《赠庞炼师》诗云:“家住涪江汉语娇,一声歌戛玉楼箫。睡融春日柔金缕,妆发秋霞战翠翘。两脸酒醺红杏妒,半胸酥嫩白云饶。若能携手随仙令,皎皎银河渡鹊桥。”末两句大概说出了这些文人共同的心里话。
  遗憾的是,没有几个文人会真正地把自己的感情奉献给这些渴望感情的女冠,他们只是逢场作戏,邂逅一过便匆匆离去,在他们心里,自己的仕途、门第、名誉要重得多。所以,“韵事”虽然一件又一件,却几乎没有一件能在他们心中留下深深的痕迹与回忆,只有李商隐是个例外。从他到玉阳山学道并在那里结识了那个令他深深爱慕的女冠时开始,他的心灵深处就永久留下了她的身影,使他一生都在这段经历的回忆中怅惘和悲哀。
  这位女冠是谁?李商隐和她的恋情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些都无法考证清楚了,有人说这女冠是一个陪伴公主入道的宫女,有人说李商隐曾与她有过肉体关系,《药转》写的便是打胎之事,这种无聊的“钩玄索隐”实在没有必要。应该说的是,不要把这类事视为淫乱,也不要把女冠看作下流的娼妓,因为人有追求自由与爱情的权利,古人并不像今人所想象的那样庄严与纯洁,古人也有七情六欲。唐代的传统伦理规范也还不像后世那么严格与冷酷,所以新进士集体到平康里狎妓饮酒,决不会因此而丢了职,薛涛、鱼玄机、李冶等人风流的故事也决不至于使人觉得她们是荡妇淫妓而不屑一顾。诗人与女冠有了恋情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问题只是这种恋情是虚伪还是真诚,是为了暂时的满足还是为了永久的感情,是追求“艳遇”还是寻求“爱情”,要知道前者多出自色相的艳羡与肉欲的获取,而后者则源于心灵的沟通和感情的理解。
  从李商隐记述、追忆这段生活的诗中可以看出,他很少有李洞《赠庞炼师》里那类“两脸酒醺”、“半胸酥嫩”式的色相描写,也很少有杨巨源《观妓人入道》那类“舞衣施尽余香在,今日花前学诵经”式的轻佻调侃,更多的是对女冠心灵痛苦的理解与同情,像《嫦娥》诗中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诗中的“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碧城三首》中的“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等,都是抱着深深的同情写出了女冠的悲哀:她们入道求仙,却丧失了享受人间恩爱欢乐生活的权利,当烛残星沉之时,只能茕茕孑立,拥被独眠,暗自叹息。因此,李商隐与那位女冠的恋情应该相信是一种真挚的爱情。
  可是很不幸,尽管他真挚而热烈地爱着这位女冠,而且可以相信这位女冠也对李商隐情有独钟,但他们最终又不能不忍痛分离。
  李商隐与那位女冠为什么会分离?其间原因不得而知。也许是宗教的清规戒律无情地割断了他们的情思,也许是传统伦理意识与等级观念阻止了他们的相爱,也许是像某些学者考订的那样,那位陪伴某贵公主入道的女子不得不永远侍立在主人身边,以至于银河迢遥,使有情人难成眷属。总之,他们的分离是无可奈何的,他们不愿意分离却不能不分离,于是,这种悲哀就永远地铭刻在李商隐的心中与诗中了。《日高》一诗写道:
  镀镮故锦縻轻拖,玉□不动便门锁。水精眠梦是何人,栏药日高红髲□。飞香上云春诉天,云梯十二门九关。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贴死屏风上。《无题四首》之一写道: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这里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暗示着一个信息:他与她之间阻隔着“云梯十二门九关”。这距离不是指物理空间的遥远,而是指“咫尺天涯”般心理距离的遥远。“蓬山”或暗指道教,世俗与宗教之间已天地悬隔,怎知还有另一种障碍,使得有情人“更隔蓬山一万重”,只能在梦中相会,但当梦中金风玉露般的相逢也匆匆而逝,情人又要为梦中别离而泣啼不已。对于多愁而多情的李商隐来说,投入这一开始就注定要以悲剧告终的恋爱实在太不幸了,他就像扑影而去的飞蛾一样,追求的是永无希望的希望。面对那一层似乎透出了光明却又如铜墙铁壁的“屏风”,他扑上去,结局却只会是带着爱情与生命一道走向幻灭。
  于是,我们理解了《辛未七夕》(恐是仙家好别离)、《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等诗中那种哀怨凄楚的思恋,明白了《燕台四首》、《河阳诗》里那种若明若暗的追忆,也体验到了他为什么一生都那么郁郁寡欢,多愁善感,而诗歌又写得那么悲怨凄婉,原来这秘密全在于他心中那解不开、挣不断的一缕情思,这情思犹如他那联名句所说,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种刻骨铭心的不幸爱情一旦发生,那么它就注定要让诗人一生都为它悲哀,为它吟唱。当然,这命运对李商隐未免太残酷了。可是,却使他在不断的痛苦追忆中写出了许多不朽作品,因为幸福总是平凡的,痛苦与不幸才能使人铭记。痛苦与不幸常常造就了诗人,就像沙粒使蚌痛苦地磨砺出珍珠一样,正是那“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悲哀,使李商隐的爱情诗至今仍撼动着人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