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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觉扬州梦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是杜牧的《遣怀》诗,就像这首诗后两句所说的,杜牧生活中的一些风流韵事,曾给当时及后世人留下了一种印象:这个恪守儒家价值观念与生活信条,自称“世业儒学,自高、曾(祖)至于某身,家风不坠,少小孜孜,至今不怠”(《上李中丞书》)的诗人,原来竟是个薄幸浪子!
  因为“世业儒学”的学者风范和“青楼薄幸”的浪子风流在人们心中总是冰炭不同,水火相异似的,所以后人总是不能理解杜牧这样一个人何以有两副面孔。于是,骂他“疏野放荡”的人觉得他那正经古板的面孔只是伪装,说得难听些就像“婊子立牌坊”;说他“乃以此自污”的人觉得他那浪荡不羁的模样只是遮人眼目,就好像逃名的人装疯卖傻,避祸的人故意逛妓院下赌场。
  其实,很多人把古人想得太庄严了,总觉得人应该这样或应该那样,全不想一个人是多棱面的活生生的。杜牧本来就不是那么刻板,他笃信儒学,一心想着干一番大事业,但未必就得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作为一个世家子弟,他生性就豪放开朗,少年成名,又更使他风流自赏。有一个传说记载,大和末年他到宣城沈传师那里去当幕僚,听说湖州“风物妍好,且多丽色”,便去游玩,湖州崔刺史把全城名妓都找来,又举行赛船嬉水会,吸引全城少女来观赏,让杜牧物色,但眼高于顶的杜牧竟一个也看不中。直到傍晚,才发现一个老太太领的一个十余岁小姑娘是“真国色也”,于是,杜牧和老太太相约,十年后来娶小姑娘,如果不来,则任从她嫁人,并送了许多贵重的物品为聘礼。过了十四年,杜牧才再到湖州,一问之下,那个姑娘三年前已嫁了人并有了两个孩子,怅然之余他写了一首诗:“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丽情集》,见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可见杜牧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又有一个传说记载,李愿罢官在洛阳闲居,“声伎豪华为当时第一”,大开筵席邀集名流,由于杜牧当时是监察御史,专管检查官吏廉政问题,所以李愿没有请他。谁曾想杜牧主动要来,来了以后还直着眼睛死盯这百来十个绝色歌妓,并且问道:“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愿只好指给他看,他看了后竟又说:“名不虚传,宜以见惠”,意思是该送给他。李愿大笑,众歌妓也大笑,杜牧却意气闲逸,旁若无人地连喝了三大杯酒,口占一诗:“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本事诗》)据说李愿就把紫云送给了杜牧,可见杜牧是一个洒脱不羁的人。
  当然,这两个故事真实性如何还值得推敲,但即使是杜撰也不算太离谱。看杜牧的《樊川诗集》,里面真有不少风光旖旎的作品,像《赠别二首》、《张好好诗》,便写得柔情似水,这就无怪后人要编派他许多风流故事,并把晚唐另一个诗人杜荀鹤也想像成他的私生子(《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引《艺苑雌黄》)。
  风流的生活与庄严的事业并不是势不两立的,这在道德伦理意识越来越浓厚的后世人看来简直不可想象,但在唐人那里却自然得很。且不说李白常常携妓饮酒,就是杜甫,也曾陪着公子哥儿携妓纳凉,写有“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之类的诗句,杜牧的风流自然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当杜牧在扬州过了一段浪荡生活之后,他却好像真的有些懊悔了,《遣怀》这首诗里,似乎隐隐地露出了一点儿追悔的意味来。
  扬州,唐人心目中的人间天堂。  
  殷芸《小说》记载一个故事说,有几个人在一起各说各的理想,有的说想当刺史,有的说想发大财,有的说想骑鹤飞升为神仙,其中一个人更聪明,说他的理想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这便把前三个人的好想头全囊括进去了。为什么不去长安不去洛阳而偏去扬州呢?原来,扬州在唐代人心目中是“天堂”的象征。杜牧的好友张祜说“人生只合扬州死”(《游淮南》),意思是能在扬州生活到死也无憾了。另一个中唐诗人李绅则说:“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又说:“今日市朝风俗变,不须开口问迷楼”(《宿扬州》),后两句的意思是扬州到处都有歌楼酒馆,不须问人就能遇上“迷楼”消魂。还有一个诗人姚合则说扬州“暖日凝花柳,春风散管弦。园林多是宅,车马少于船”,更令人想见当年弦歌盈耳、园囿如画、舟船如梭的繁华。于是,当满心感到寂寞,满腹雄才大略无法抒展的杜牧于大和七年(833)到扬州牛僧孺幕下任职后,这个三十刚出头的诗人就不免拿出放荡不羁、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派头,在扬州享受一番了。
  一般来说,幕僚的生活很刻板,据韩愈说,“使院故事,晨出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张仆射书》),节度使属下当然制度也很严格。可是,杜牧却不管这一套,他常常在公务之余到歌楼酒馆去饮酒狎妓,过他的风流生活,究竟杜牧这风流生活是怎么过的,现在已无从考证了,但从他的《扬州三首》、《赠别二首》、《题扬州禅智寺》等写于此时的作品中也还能看出一点痕迹来,他在扬州无非一是到处游山玩水,二是与妓女厮混罢了。他去过扬州城郊的隋炀帝墓,去过隋代末年行宫的放萤苑,也曾在城里名楼大阁间闲逛,又到过禅寺随喜题诗。在游览中虽也想到过隋末皇帝荒淫误国之类严肃的问题,但更多地是沉湎于扬州富庶奢华的生活和秀丽迷人的风光,像“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繁缨”,“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等等,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沉醉与满足的心情来。所以,他也常常与扬州的妓女发生恋情,《赠别》二首就是写给他熟识的妓女的: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两首诗写得很温柔婉转。不过,杜牧只是风流而已,并不像李商隐那么执着专情,从他的《九日》“还有玉楼轻薄女,笑他寒燕一双双”,《不饮赠官妓》“无端千树柳,更拂一条溪”,《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等句来看,他虽然也有同情恻隐之心,却无用情专一之志,只不过生来倜傥洒脱,邂逅一过便匆匆别离,流连之余即忘在一旁。所以,当牛僧孺一番规劝之后,便有些幡然悔悟了。
  事情是这样的:唐文宗大和九年(835),杜牧接到任命调离扬州,牛僧孺给他饯行,席间拿出一筐子报帖来,上面都是逻卒关于杜牧行踪的报告,写着“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原来这是牛僧孺怕他出事或过分纵情声色的特别安排,于是杜牧十分感动。当时牛僧孺又说出一番话来:
  以侍御(指杜牧)气概远驭,固当自极夷途,然常虑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意思是说,杜牧很有才气,前途远大,但生活不拘小节,恐怕会伤了身体,影响将来的事业。
  牛僧孺很会委婉地说话,据说当时把杜牧说得“对之大惭,因泣拜致谢,而终身感焉”(《太平广记》)。杜牧是不是就因此而写了《遣怀》诗呢?这不大清楚,从诗意来看,好像有点关系,但“落魄江湖载酒行”一句又似乎暗示诗歌是为自己事业不能实现,故而在青楼酒馆寻找安慰而作。不管怎么样,看上去好像杜牧自己也开始追悔少年风流了,开始要改变生活的放纵颓唐了。但是事情并非完全如此,从杜牧后来依然狎妓饮酒的生活中可以看出,他的悔悟不过是把用在浪荡生活中的精力更多地移到政治生活中去,而牛僧孺的劝告只不过使他更看重自己的事业。他并没有像后人那样把这种风流视为“罪业”或“错误”,也没有“通过自我批判”而“觉醒”的意思(东方既白《从对两首诗的解释说起》),更没有“忏悔艳游”的味道(《唐诗三百首评析》),充其量是表示自己生活重心的偏移。在唐代人尤其是晚唐人看来,这种风流生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杜牧来说,这些风流生活乃是他贵公子本性所致,更何况还能在此中逃避现世的苦闷与烦恼。
  因此,当我们感觉到《遣怀》诗里那种隐含的懊悔意味时,千万不要把后人那浓烈的道学意识带进去,更不要忘记杜牧身上那浓重的贵公子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