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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的寂寞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读这首诗,常常会被一种深深的寂寞感笼罩着。通常,在人的感觉上,热闹与五彩缤纷的视觉感受、喧嚷吵闹的听觉感受及温暖的触觉感受相通,而寂寞则往往与黯淡、静谧、寒冷相联;李商隐这首诗首句以色彩清淡的“云母屏风”蔽住“烛影”,而“烛影”本身又十分黯淡,再加上一个“深”字,便在人们视觉上构成了幽深暗淡的感觉。次句又以只有青白两色的“长河”(即银河)渐落与晓星下沉再一次渲染了破晓前的黑暗,这凌晨时分又在人们心里添加了寂静无人的听觉感受与寒气逼人的触觉感受,使读者顿时仿佛置身于孤身一人面对茫茫黑夜与孤灯的环境之中。下两句中的“碧海青天”四字则又一次呼应前两句,“碧”、“青”都不是热闹与温暖的色彩,而“海”、“天”又是极广袤无边的,把嫦娥只身孤影推到如此浩瀚空寂的夜空之中,怎能不叫人从心底里透出一种孤单荒凉的寂寞感,更何况不是一夜到晨,而是夜夜到晨的茕茕孑立!
  这寂寞感究竟来自何方?古今评说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自比有才反致流落不遇”,也就是李商隐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好像是卞和怀璞,“世无人识我”式的寂寞;有人说是“为入道而不耐孤孑者致消”,也就是说它是讽刺女道士的不守清规,不耐孤独,好像不是李商隐心里有孤独感,而是李商隐在为道教“卫道”似的;还有人说是李商隐忏悔自己“依违党局,放利偷合”,以至于落落寡合,众叛亲离,好像这首诗是他的一篇检讨;还有人说是“悼亡”,好像是李商隐在叹息自己的妻子一人长眠地下,倍受孤独之苦……。虽然这些解说都不能说错——因为对于诗歌的理解可以是开放的、自由的——但他们都忽略了一点:他们各自都领略到了“寂寞”。无论这是李商隐自己的寂寞,还是女道士或亡妻的寂寞,都不是李商隐明确告诉他们的,而是他们自己从诗里体验出来的,所以任何脱离了诗歌本身的推说都只是猜测,唯有诗歌本身所包涵的“寂寞”内涵才是真实可靠的,所以只能首先在诗歌之内寻找。
  寂寞的感受除了来自前面所说的那些隐藏在语言中的视觉、听觉、触觉、意象之外,关键来自“嫦娥应悔偷灵药”一句。在四句中,这句是唯一接近散文语法的,也是唯一直接表现诗人主体情感的。另外三句都由孤立意象缀合而成,上四下三可以分立,主语、谓语、宾语结构不完整或由小分句拼合,因此节奏稍紧一些,而这一句却与散文很相近,由主语“嫦娥”、状语加谓语“应悔”与宾语“偷灵药”组成,因此节奏舒缓而纡徐,宛如一声叹息。“应”字即表露了诗人的主观判断,其他三句都是客观物象的描摩,而“应悔”则是诗人的疑问。据说,嫦娥是后羿之妻,偷食了丈夫的不死之药,终于升天而去,在一般人看来,嫦娥似乎是幸运的,她长生不死、青春永驻,但李商隐却怀疑她大概在后悔,因为在那一片碧海青天,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人间恩爱。正像他另一首《槿花》中所说的那样“三清与仙岛,何事亦离群”。在这一“应”字所表露的怀疑背后,呈现了李商隐对于孤单、寂寞的畏惧,因为他的心灵正无处逃避这种孤单与寂寞的包围。
  这寂寞感究竟是什么?它是像那些注家所说的那样有具体所指,还是李商隐心灵中对于人与人之间隔阂与陌生的抽象体验,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当李商隐的寂寞感通过《嫦娥》这首诗歌的语言转化为读者的寂寞感时,这种寂寞感便不再是个人的具体感受而是一种人类共同的、升华了的寂寞感了。唯其如此,诗歌才能负载起沟通古今人类心灵的任务,而现代读者才能从古代诗人的诗歌中读出自己的心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