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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凉咏历史

  据说,“亡国之音哀以思”(《诗·大序》),这“哀”不消说是悲哀的哀,而这“思”似乎可以理解为思索的思。意思是当一个朝代消亡之后,总有些人为它悲哀,悲哀它的不幸,为它思索,思索它灭亡的原因,就像唐、宋、明三代的遗老诗一样。其实,当一个朝代虽然没有灭亡却已经危机四伏、风雨飘摇的时候,就常有些敏感的诗人提前为它唱起了挽歌,以悲凉深沉的语言预兆着它的将来,晚唐出现的众多的咏史诗就是这种挽歌,因为生于末世的人尤其容易联想到历史,而生于盛世的人却只容易盯着现世。
  晚唐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时代,宦官操纵政局、藩镇对抗朝廷、官场党争不休,整个社会笼罩着一层世纪末的气氛,而这种气氛渗入文人心中,便使他们再也没有盛唐时代自由奔放的朝气,也没有中唐那种激烈慷慨的勇气,而只剩下一种悲凉怅惘的暮气。于是,诗里常常呈露的情绪基调是悲凉而不是喜悦,是哀婉而不是豪壮,是衰颓而不是高亢,试看: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登乐游原》
  出寺马嘶秋色里,向陵鸦乱夕阳中。
                          温庭筠《开圣寺》
  夕阳是这一时代特有的迟暮与衰飒的象征。因此,这一时代诗人更爱吟咏三类主题,即自然、爱情、历史。对自然的眷念是对社会的失望,在自然中他们寻找的是内心的宁静;对爱情的歌吟是对个人生活的关注与社会生活的逃避,在爱情中他们寻找的是心灵的抚慰;对历史的追怀则是对现世的喟叹,在对历史的咏叹里散发的是对当代的绝望与失望。
  李商隐的咏史诗就是一曲曲悲凉的历史咏叹调,他很少写古代的英雄业绩,却多写古代的衰落王朝,这似乎正暗示着他心中的隐忧,他写的《齐宫词》(永寿兵来)、《南朝》(地险悠悠)、《南朝》(玄武湖中)、《隋宫》(乘兴南游)、《咏史》(北湖南埭)、《陈后宫》(茂苑城如画)、《吴宫》(龙槛沉沉)、《咏史》(历览前贤)等差不多都是如此。且看其中一首《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传说隋炀帝羡慕江都(今江苏扬州)繁华,多次游玩,并修建了行宫,并令人在那里种树放萤,入夜时萤光点点映照岩崖,以此取乐,但不久便导致了天下大乱,隋朝灭亡,李商隐这首诗便是在游览了江都隋宫遗迹之后有感而写的。头两句写长安宫殿闲置不用,隋炀帝却要在江都另建行宫,紫泉指长安,因为《上林赋》写长安有“紫渊径(经)其北”的句子;芜城指江都,因为南朝鲍照曾有《芜城赋》写战乱后的江都(即广陵)。三四句意思是说如果不是李渊夺取了天下,隋炀帝恐怕要玩到天涯去了;所谓“日角”是相面家的术语,人额骨凸出如日为“日角”,主帝王之相,这里指有“日角龙庭”之貌的唐高祖李渊,而“锦帆”是指隋炀帝的龙舟,据说这龙舟的帆是用锦缎制成的。五六两句便写到隋宫了,传说“腐草化萤”,但现在只有腐草,却不见了当年璀璨的萤光,只有一直伫立的垂杨上停着黄昏的乌鸦。最后用了一则传说讽刺隋炀帝。有记载说,隋炀帝在扬州夜梦陈后主,请陈后主宠妃舞《玉树后庭花》,陈后主便讽刺他:“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耶?”意思是当年你指责我荒淫游乐,现在你和我一样,那又何必当初呢?李商隐借用这一幻想指斥隋炀帝,如果九泉下重遇陈后主,你又怎么好意思再问《后庭花》如何亡国?
  观古乃为知今,咏史实为讽时,即使诗人写诗时并非那么自觉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宣泄对现实的感慨,现实的时代氛围却总会影响到他对历史的感受,并使他把这种感受通过诗表现出来。李商隐为什么那么爱咏史?咏史时为什么那么爱咏那些亡国旧朝?咏亡国旧朝时又为什么总有那么难以排解的忧郁、悲凉,好像他半在指责半在惋惜,好像诗半是追悼半是送终?正因为他在眺望遗迹缅怀历史时心底有个衰微破败的现世在。于是,当他看着梁台风摇九子铃的时候,便想起了历史上兵临城下仍歌舞不休的齐废帝,也想到了现实中荒淫贪欢的唐天子及贵人达官(《齐宫词》);当他看着“地险悠悠天险长”的金陵城时,便想起了历史上虽有山川之险却“只得徐妃半面妆”而保不住江山的统治者,也想起了现实中麻木不仁、凭恃天命而不知危机的当权者。显然,李商隐是诗人而不是历史学家,他对古来亡国的历史并没有深刻的见解,只是单单责怪亡国君主的奢侈、荒淫、贪欢,正像他自己说的“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咏史》)。他把这个公式到处套用,像《陈后宫》讽刺“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的昏聩,《吴宫》讽刺“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的荒淫,《南朝》讽刺“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的醉生梦死,《隋宫》讽刺“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的奢侈糜费,都摆脱不了这个模式。
  不过,如果不以历史学家的标准来苛求李商隐,那么我们可以们摸到他那颗忧时伤国的真挚的责任心,可以体会到他那种悲凉怅恨的世纪末情绪。正是这种真挚的责任心与世纪末情绪的交融,使他的历史咏叹调总是那么沉痛与悲凉,因为他虽然能“观古而知今”,但他却无力回天,作为一个“一生襟抱未尝开”的下层文人,他又有什么办法来力挽狂澜拯救衰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