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明中叶江南才士(总论)

  本书谈论的对象为明中叶江南才士诗,这是从时代、地域、人群三方面划出的一个范围。不过,明中叶的江南地区,究竟出现了什么情况?所谓“才士”,又是何等样人呢?却须在欣赏他们的诗之前,先行加以探讨。
  明中叶的江南城市,工商业之发达,经济、文化之繁荣,远远超过了以往的时代,及同时代其他地区。唐寅有《阊门即事》诗,写苏州阊门景象,那是非常热闹: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买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工商业发展起来,许多变化就跟着来了。本来,中国是一个以官僚为中心的等级社会。但是,商人聚集财富,往往比做官还要快,发了财,就难免摆阔气、撑门面,弄得派头比官老爷还要大。而且,金钱还直接侵蚀了国家的权力。像《金瓶梅》里所写的西门庆,就是个大商人,他凭着万贯家财,从县衙门直打到太师府,一些低级官吏简直成了他的奴仆。这样,贵贱之分,难免有些混淆,井然有序的社会结构,也被搞得混乱起来。
  金钱大量集中在城市里,就要有花钱的场所。于是,商铺、妓院、赌场,酒楼、茶肆,纷纷建立,流光溢彩,在这里煽起奢靡放纵的风气。当然不会只是有钱的商人在这里享受,官员、士绅乃至普通的市民,同样受到奢靡风气的浸染。这样,又造成对传统思想的破坏。
  中国素称“礼义之邦”。讲究礼义当然不错,但须知礼义并不是抽象的东西。在旧礼义中,包涵着这样一些重要内容:一是教人服从,服从社会的思想权威,服从国家的政治权威,以及女子服从男性,小辈服从长辈;二是教人以安于贫困,切不可贪图富贵,追求享乐;三是教人把道德教条看得比性命还要高。特别是宋代的程朱理学,把这一套发展到极端。程颐说,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朱熹说,要“存天理,灭人欲”。明代立国以后,就以程朱理学作为社会的统治思想。
  其实,追求生命欲望的满足,追求个人的自由发展,原本是人类社会中最根本、最活跃的动力。制定这样的“礼义”,其实质就是为了抑制人的欲望,抹杀个人的价值,防止因为利益竞争而产生动荡,以便维护社会统治秩序。至于统治集团本身,嘴上说的,自己并不照着做。这样,道德就变成虚伪的东西,人性在虚伪道德的压迫下,呈现扭曲的状态。而随着城市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人们对物质的追求日益增长,必然对陈旧的道德教条提出疑问:为什么与生俱来的情欲、物欲成了莫大罪过;为什么个人没有自己的思想权利乃至生活权利?为什么可以做的事情不可以说?
  这些怀疑在一般民众中还只是直觉,在知识阶层中就成为理论的推究,由此形成新的社会思潮。这种新思潮的代表,起初是明中叶兴起于浙江、后来蔓延到全国的王阳明的“心学”,特别是王学的激进派如王畿等人的学说;到了明代晚期,再由充满异端色彩的李贽推向最高潮,后来随着李贽的被害而走向低落。其基本的内容,就是要求承认个人的尊严,尊重人的情感,肯定人的欲望,推倒禁锢人性的假道学。如果放到世界范围来看,明中后期正是西洋的文艺复兴时代,这种新思潮同文艺复兴确实有若干相似的地方。
  明中叶时,江南城市在全国来说,经济最发达,思想最活跃,文学艺术也最早表现出新的趋势。其主要代表,就是人们通常称之为“才士”或“才子”的一批文士,最有名的,是苏州的祝允明(号枝山)、唐寅(字伯虎)、文征明(号衡山),以及绍兴的徐渭(字文长)。前三人是同时代的,又是好友,活动的时间略早,徐渭则是在他们死后才开始自己的文艺生涯。徐渭之后,就是晚明文学兴起了。他们四人的诗,就是本书主要的谈论对象。当然,所谓“江南才士”不止于这几位,但笔者希望稍微集中讨论,以见出各人的基本面貌。
  说起这几位文士,人们很容易想起许多传说故事来。诸如祝枝山题对联、唐伯虎点秋香、徐文长断案之类,都是很有趣的。但那是民间的创作,故事中人物同真实的历史人物,并不是一回事。只是,老百姓把他们编到自己的故事里,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却又同他们本来的个性、行为有关系。后文在需要和方便的时候,将会谈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这一群江南才士,具有什么样的共同点,可以构成一个群体呢?
  首先,当然是因为他们都很有才华。这几位不仅是著名的文学家,而且在其他领域都有出色的成就。祝、文、徐都是书法名家;唐、徐是绘画史上开一代风气的人物;徐渭的戏曲,代表了明代戏曲史的重大转折,祝允明对此也有相当的造诣。
  他们的成就,不仅出于天赋,也出于思想的敏锐。祝允明跟王阳明(守仁)是同时代人,他并没有直接受到王学的影响,却是明代最早公开反对程朱理学的人物之一。他的《祝子罪知录》,具有明显的异端倾向。徐渭与王学激进派王畿有密切交往,他的许多文章,对旧的道德传统展开了有力抨击。唐寅、文征明虽不曾写下专门的论著,却有共同的思想倾向。他们在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时代,首先参与了这一过程,是时代的先行者。文学艺术正反映着他们对新的人生的追求。
  特立杰出之士,常不能为俗夫庸众所容。这四人在政治上都是不顺利的。祝允明、文征明晚年做过短时期的小官,均因不能适应而退出了,其余二人则未入仕途。由于人生道路的蹭蹬不平,亦由于思想、性格的不合,他们常常与周围环境发生冲突。文征明的为人比较温和,但也只是不外露而已,祝、唐、徐三人,均是狂傲不羁之士。他们以强烈的个性精神,与社会势力对抗,追求自由的生活,甚至有意蔑视社会生活的规范。因此,以常人的眼光看来,他们都有些畸形变态。例如,徐渭临终前给自己编的年谱,就叫作《畸谱》。
  然而,在明中叶社会新思潮兴起的同时,旧势力仍然非常强大。愈是个性特异、才华出众的人,愈是容易感受到环境的压迫,好像触处是墙,生命总不能自由舒展。而且,整个明代,包括最激进的李贽在内,也没有出现从根本上否定旧制度、提出全新的社会设想的思想家,没有人看到完全不同于现状的前景。因而,不但社会中存在新旧的对立,先行者个人的灵魂里,也存在这样的对立。他们好像蚕蛹已经蜕化成蛾子,却面对结得过于厚实、无法咬破的蚕茧,兴奋、焦躁,而又绝望。由此,悲哀之情自然由心而生,并涌发为文艺层面上的波澜。
  回到本书的主题:纵放与悲哀之歌。“纵放”是诗人自傲自负的性格和自由精神的显现,“悲哀”则是在社会的压抑和自我的矛盾中怅惘失路的产物。当然,这两者并不能包括他们的诗歌的全部,在以后的各篇中,也将谈及更广泛的内容,不会受到主题的限制。但是,可以说这是一个显著的特征,因而也是恰当的谈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