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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须有梦

  梦,除了指生理上的睡梦以外,一般还指各种各样的幻境,以及一切超越现实限制的向往。人生若无梦,将是怎样的呢?那大概就不是人生了。深山里的穷汉,会梦想造几栋大楼房,娶个漂亮老婆,结果只造起三间草屋,娶了个粗手大脚的女人;他儿子会梦想当省长、总统,结果只当了乡长。梦,说起来很可笑,但倘若没有梦,他们什么也不会有。
  人类群体又有共同的梦。天堂,桃源,乌托邦,无不是梦。凡是关于理想社会的预言,终了都被人发觉是不真实的梦,但那时它已经引导人们走了很长的路。
  按照当代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的说法,人之所以区别于其它动物,就在于人能够超越“现实性”的规定,不断地向着“可能性”即理想世界前进。换句话说,人之为人,就因为人有梦。
  但梦又是造成冲突的根源。皇帝只有一个,做皇帝梦的人,何止有一万个呢?所以,在人类的社会文化里,又专门有些道理,教人安分守己、规矩老实,少做梦或者不做梦。这种道理好像在中国最发达。
  现在再来读祝允明的这首《春日醉卧戏效太白》诗:
  春日入芳壶,吹出椒兰香。累酌无劝酬,颓然倚东床。仙人满瑶京,处处相迎将。携手观大鸿,高揖辞虞唐。人生若无梦,终世无鸿荒。
  这是写独自饮酒的乐趣:在这个春日里,和暖的风吹进了酒壶,把酒香散布在四周的空间,造成迷人的氛围。一杯一杯地喝,虽没有朋友共饮,却也很有兴致。直到酩酊大醉,斜倒在床上。于是眼前出现幻景:仿佛身在仙界,有无数仙人环列四周。便拉着仙人的手,逍遥自得,从天界俯视人间(“大鸿”犹言大荒、大野),感受到超脱之乐。唐尧、虞舜是以禅让天下出名的古代贤君,这时若让给自己,一定高揖不受。比起梦境中的逍遥,帝位有什么味道?最后两句已经是醒来的话了:人生倘若没有梦,永远也不会感受到“鸿荒”的境界!“鸿荒”本来是指世界浑沌未开的状态,用在这里,是指纯然放任、彻底自由、绝无规范的境界。这当然是现实世界里所不可能有的。
  这首诗又怎么跟开首提出的问题联系起来呢?
  首先,从诗的最后两句可以体味到一种自我辩护、向可能的批评者提出反驳的味道:为什么不能沉湎于酒醉的幻境?不在梦里,哪里找得到自己所向往的“鸿荒”之境?同时,可以注意到这诗是标明效仿李白的,末两句其实也是反驳向来对李白的批评。
  这首诗的意境在李白笔下经常可以看到。他爱喝酒:“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有酒就豪气倍增:“当筵意气凌九霄”;他也常常沉醉在虚幻的梦境里:“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
  跟李白同时、在诗史上同样有名的诗人是杜甫。李杜优劣的问题,历来争论得很厉害。这样的争论,就像一位茶客与一位酒鬼争论茶与酒的味道哪一样更好,永远不会有结果。有意义的问题应该是:李杜的根本区别在哪里?尊李或尊杜的原因是什么?这样,事情就清楚多了:李白是把个人的自由、尊严看得很高的,在现实的世界中有许多不如意,所以他的诗常以舒放的语言表现狂放的情绪与奇幻的想像;杜甫则注意个人对国家对君主的道德义务,他所想的大都是实际问题,诗歌虽不乏激情,但很注意节制。本来在唐代,李白的地位明显高于杜甫,但到了宋代,杜甫被抬到“诗圣”的地位,又远远高于李白了。李白在宋代受到的批评也特别多。王安石说他十首诗有九首说酒和女人,罗大经说他只是任侠使气,沉醉于花月间,哪里比得上老杜满腔忠愤?这还不算是最大的问题,整整一代宋诗在尊杜的旗帜下,越来越祟尚知性与冷静的表现,甚至以“平淡”为诗的至境(梅尧臣诗句:“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那才是对李白诗歌的幻想与热情特质的根本否定。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看,宋代抑李扬杜,并不是一个评判两人诗歌优劣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一次大变。宋代的诗人真是不大做梦的。苏轼(东坡)算是有几分仙气,偶尔也会向着月亮说“我欲乘风归去”。但看他那么善于自我排解,逆来顺受,实在是跟唐人大不相同了。
  祝允明是一位思致深湛的哲人,但他很重视感情的价值,厌恶因过于理性而变成僵死。在明代,他是最早明确提出反拨宋代文化、反对扬杜抑李的人物之一。《祝子罪知录》明白宣称:“称诗不可以杜甫为冠。”“李白应为唐诗之首。”同时还攻击宋人自以为独尊杜甫,其实也达不到杜甫的境界,弄得毛病百出,诗不成诗。
  所以,这首《春日醉卧戏效太白》并不是简单地描述一场李白式的醉后梦境。诗人是在呼唤社会的热情,呼唤李白式的神奇的幻想,以及这幻想中所蕴藏的创造力。因为没有梦的社会、没有梦的人生,实在是太平板,令人难以忍受。